第一章:云麓暗涌(2/1)
天地如卵。
云梦大泽,一小千世界。八山八海间悬垂须弥山。
须弥山落于北俱芦洲八万米上空,山顶为三十三重天,落有真金所建之善见城,乃天众所居住之处。自山顶善见城起,每落一层便有一座仙山守护。
阳虚山倚天阙,琼楼玉宇天族栖。
合虚山抱日月,赤鸟望舒司晨昏。
长留山凝紫气,鸾鹤衔来求道帖。
云麓山连陀罗,须罗战旗卷寒铁。
鹿吴山腾瑞霭,白泽衔芝过苍苔。
谯明山接凡尘,香火明灭叩天门。
昭临帝君执掌天衡五百春秋,八功德水润泽八荒。
然,有微风起,萎花吹去,引发新绿,风波乍现。
***
云麓山,滴水崖,桃树成林。
话说滴水崖是这云麓山上的绝妙之处,崖顶悬着万缕冰蚕丝,八功德水自三十六重天蜿蜒而下,在咸福池中凝作千瓣红莲。每逢春分,池面便蒸腾起旃檀与乳香织就的雾绡,曾有凡人在此沐足七日,衰朽十指竟生玉笋新芽,鹤发化作流云垂瀑。
“英姐姐的皮肤透着光呢!像把月亮揉碎了沁在骨子里。”梳双螺髻的女童赤足轻点水面,石榴红绡纱半臂下露出截雪藕似的小臂,“这身雪白的皮肉,倒显得池中红莲俗气了。”
舜英掬起一捧鎏金池水,腕间九转莲纹镯映着粼粼波光:“皎皎再浑说,当心我把你私藏灶糖的事告诉灶神奶奶。”她眼尾微挑,弯弯的眉眼秀美绝俗。
“灶神奶奶最疼皎皎了,昨个儿她还教我梳惊鸿髻呢。”稚棠跪坐在池边的莹润鹅卵石上,自缠枝莲纹荷包中取出桃木梳。梳齿雕着涅槃凤尾纹,鸽血红宝石嵌在梳背里似有离火流转,“对了,英姐姐,雅茹姑姑今日会回来吗?”
“母亲虽长年游历于凡间,但毕竟司职东方神将,今日之事乃族中大事,想必是定要回来的。”舜英玉指掠过水面,涟漪荡碎浮光,“只是这云麓山美不胜收的景色,在母亲心里却终究比不上凡间的烟火吗?”
“皎皎倒觉得这凡间极好!”稚棠晃着脚丫,脚踝银铃叮铃铃作响,“对了,这次姑姑会不会给稚棠带桂花糕?去年生辰,姑姑送了我这把梳子,虽然我也很喜欢,但总不如吃的实际些。”想起凡间的桂花糕,她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
“你个贪吃鬼。”舜英笑问:“刚才见妹妹手臂上有月牙型的印记,可是胎记?”
“姐姐说的是这个吗?”她反手掀开石榴红绡纱的半臂,指着左臂弯处一弯淡红月痕。见舜英点头,便又答道:“阿娘说那自娘胎出来便有,去年上元节蓬莱仙童们穿着冰蚕丝裁的流云裳,那般透亮...可我这丑印子偏要在肩头招摇...”
舜英掩嘴浅笑:“一点都不丑,休要胡说。”
“姐姐当真觉得不丑?“她忽将桃木梳抵在唇畔,又道,“前日随灶神奶奶往蓬莱送灶糖,那些龙族公主都笑说像被望舒殿玉兔啃过的藕节。”
“妹妹若介意,那待来年,让姑姑带你去望舒殿讨要匹月光纱,保准比鲛人织的绡纱还要透亮三分。”
暮春的云麓山裹着胭脂色薄雾,青石径上的桃瓣沾着晨露,姐妹俩你一言我一语嬉笑着,将整个云麓山也衬得妩媚多娇起来。
收拾妥当,两人正沿山道往正殿走。途经一株百年老桃时,忽见枝头簌簌抖落嫣红花雨。纷飞残英中,一少年正斜倚树干,墨色剑鞘栖着三两桃瓣,白衣映得眉目如覆霜雪。
稚棠眸中狡黠忽闪,扬手将青杏掷向他后心:“墨骁哥哥怎么会在这儿?是在等英姐姐吗?”
未等青杏沾衣,墨骁已旋身截住,只见他五官冷俊,细长又蕴藏着锐利的黑眸,散发着一股傲视天地的气势。
舜英耳尖霎时染霞,指尖揪住袖口金丝滚边,“皎皎休要胡说。“
“墨骁乃奉皋陶伯伯之命,来此接两位妹妹一同上山,等候天妃召见。”
稚棠笑嘻嘻扯过舜英藕粉色绡纱的袖角,贴着耳根细语:“雅茹姑姑捎的《鹤归云》里写,月下白衣郎最勾女儿心,舜英姐姐是否也喜欢?”
舜英提着裙摆便追:“往日替你藏了多少话本子,如今倒编排起我来了!”
墨骁眼角溢出笑意,劝道:“不要闹了,还要去正殿拜见媚姝天妃。若误了时辰,定要被皋陶伯伯怪罪。”说罢,三人便结伴向云麓山正殿走去。
须罗族乃帝君之先锋部族,历来骁勇善战,族人虽信奉佛法,但也好斗成性,与现任昭临帝君共同打下大小战役无数,从无败绩,换来这天地间五百年的太平盛世。从前几任帝君开始,就允诺让须罗族人居住于这须弥山的三四层仙山,三层陀罗山为普通族人所居住,而四层的云麓山则历来住着须罗族族长和四方神将及其家眷。
这一路上,稚棠和舜英打打闹闹,墨骁在旁也插不上话,正寻思如何开口,却听舜英问道,“听说这媚姝娘娘未出阁前便住在这云麓山上,可是真的?”此话一出,稚棠也停下了手中正摇晃着的狗尾巴草,歪着脑袋,盼着墨骁回答。
墨骁点头回道:“媚姝天妃乃我族西方神将皋陶伯父之女,自然是居住在这云麓山上的。”他顿了顿又道:“天妃出嫁前你我都未出世,但听长辈们提及,五百年前帝君亲驾三十六匹麒麟兽辇,自善见城铺百里鸾凤锦至云麓山门,惜瑶殿内更是圣水烹茶连贺九日,千株优昙婆罗次第绽放,凤鸟衔来天河星砂为聘,五百年来还从未有人享受过如此尊荣。”
“那必是帝君重视我们须罗一族,也是我们无上的荣光。”舜英脸色一红又低声道:“但凡女子总是希望嫁的好些。”说罢,自觉失言,便头垂得更低了。
云麓山乃须罗族人朝圣之所,历来只有族中地位崇高之人才能居住,而先族长连亭及北方神将于五百年前的圣战中身亡后,族长之位就一直空缺,故云麓山正殿一直无人居住。只有贵宾来临之时,正殿才开启迎宾,以示尊崇。
今日,正殿外的醉心花开得分外纯洁庄严,门外左右两侧整齐划一地垂首侍立着须罗族侍女各十名,个个身穿月牙白长袍,容貌秀丽。
正殿内檀香缭绕,一白眉老者身材威猛,虽然须发尽白,站姿却依旧挺拔如松。此刻他声如洪钟地与正殿上方端坐的女子谈笑风生。
再见那女子却是面若芙蓉,眸含秋水。一头顺滑青丝绾成盘桓髻,金錾牡丹花簪在香雾里忽明忽暗,显得雍容华贵。
“五百年沧海桑田。”媚姝天妃指尖抚过座侧的蟠螭纹,心生感慨:“昔日本宫出闺时,这宝座上嵌的还是连亭族长猎来的睚眦目。如今换成这蟠螭纹,父亲的手笔倒是雅致。”
“老族长猎的玩意,终究腥气重了些。”西方神将皋陶眼神扫过众人,“如今族中的小辈里,已没多少人知晓须罗族当年的辉煌了。”
阶下东方神将雅茹突然微微咳嗽起来,舜英忙递上帕子。媚姝眼波流转:“姐姐这咳疾,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不见好?”
“劳娘娘费心。”雅茹微微正色道,“老毛病了,没什么大碍。”
“想当年,姐姐总爱往那凡间跑,族里长辈们都说那南赡部洲地广气浊,姐姐却总是不听。”媚姝见众人都未入座,又道:“看,这光顾着说话了,大家都坐下吧,咱们叙叙家常,不必拘礼。”
皋陶腰间蝎尾纹玉佩轻颤,顺势坐于左侧首位,对媚姝道:“雅茹在雍华病故后不久便回到这云麓山上继承了东方神将之职,那年你正怀着珠儿,所以便没让你娘知会你。”
媚姝天妃笑得恰到好处:“姝儿倒是常听帝君夸赞,说雅茹姐姐仙法高超,两把短刀疾如雷电,有一骑当千之勇。百年前随帝君平定异族之时是何等英勇,让异族将士闻风丧胆,短短几日便平定大乱凯旋而归,令天族众人对咱们须罗女将刮目相看。”
“雅茹不敢当。”雅茹将军细细的眉眼,柔软的身姿,貌似小家碧玉,弱不禁风,却隐隐露出浩气清英。如今在这太平盛世之下,雅茹长年在凡间游历,故不在云麓山上居住。雅茹往边上挪了挪步,向后唤道:“此乃小女舜英。舜英,快拜见天妃娘娘。”
舜英端步上前道:“小女舜英,叩拜天妃娘娘。”
媚姝盈盈笑着:“雅茹姐姐的女儿果真美丽动人,可许人家了?”
话锋突转间,只见一声咣当的声响,原来是稚棠踢到了天勋的佩刀,落地发出的声音。
“两百岁了还毛手毛脚!”天勋拎起女儿的后颈。
“父亲总说须罗女儿要虎气些!”稚棠就势来到媚姝身边,“娘娘您说是不是?”
“是个伶俐的丫头。”媚姝见着稚棠很是欢喜,笑道:“昔日在云麓山上天勋哥哥还未婚配,如今倒是女儿都这般大了,果然岁月匆匆让人唏嘘。”语毕,又道:“本宫的女儿韫珠公主年龄比你要稍小些,改日本宫带她下山转转,你可愿意陪同?”
“稚棠自然愿意,族中都是哥哥姐姐,有了公主在,稚棠就不再是最小的了。”媚姝心喜,顺手解下腰间错金香囊,“此物用佛前七宝熏了百年,今日便赠给我们的小稚棠。”抬头之际却猛地撞见墨骁冷傲的眼神,不免秀眉微蹙,有些不悦。
墨骁恭敬地向天妃作了作揖说道:“北方遗孤墨骁,叩见天妃。”
“噢?墨骁?”媚姝上下打量他一番,又与父亲皋陶偷偷互换了眼色,神情冷了下来:“嘉月的儿子。”
“正是。”墨骁低头回答。
媚姝不再答他,姗步回到正殿上方的宝椅上,凌厉道:“我须罗一族乃帝君亲封的勇猛氏族,又是善见城的亲族,帝君对我们甚是仰重。但凡我族儿女应以守护天族为己任,尽心尽力为天族鞠躬尽瘁,才能报答帝君对我族之宽宥与厚恩。”
“是。”墨骁随着众人齐声应答。
媚姝笑颜又展,对父亲软语:“前几日,得帝君垂爱,三界友人来我这惜瑶殿为我庆贺生辰,太上老君特地选了只仙鹤作为贺礼,甚有灵性。可惜帝君在年初已将那白泽赠予我当了坐骑,无福再享此隆恩。女儿感念父亲养育之恩,今日便将那仙鹤带到鹿吴山上赠予父亲,希望父亲能收下女儿这一片心意。”皋陶应下,众人又闲话几句便纷纷借故离场,留下皋陶陪着天妃叙叙家常。
媚姝天妃挥退仙娥,茜素红描金裙裾拂过帷幔,挨着皋陶落座,“爹爹尝尝这雪顶含翠,帝君前日刚赏的。”
皋陶接过缠枝莲纹茶盏,眼角笑纹里藏着精光:“姝儿如今这通身气派,倒让为父想起你初入善见城那日——三十三重天的云霞都给你让道呢。”
“爹爹又取笑人!”媚姝指尖绕着杏黄丝帕,吟吟笑道,“上月瑶池宴,帝君当着西王母的面夸韫珠聪慧,连望舒殿的玉兔都赏赐给了她…”
“疼爱韫珠固然是好,可是——”皋陶指节叩了叩紫檀案几:“为父却听闻太微宫新封的蕊珠夫人?是青丘九尾狐族的…”
“不过是个替身。”媚姝丹蔻划过茶盏边沿,在案上洇开朱砂似的痕,“那狐女眉心有粒胭脂痣,倒像极了当年…”话音戛然而止,她忽将茶汤泼进香炉,青烟“滋啦”炸开几星火点。
皋陶眯眼望着女儿眉间戾气,正色道:“正妃之位空悬五百年了,该添把火了。你若能再生个儿子,凑成一个好字,想来离正妃之位也不远了。”皋陶嘱咐,“帝君虽说一直宠爱着你,但这后宫也从未停止扩充,这几年后宫中更是佳丽如云,你自己一定要小心。位子,既然要坐,便定要坐稳了才行。”
媚姝沉思片刻,暗自点头,又亲昵地问着家中众人情况,得知父母弟妹一切都好,心中安定不少,便又压低了声音问道:“自从连亭死后,须罗族这五百年来都没有再立新族长了,爹爹,难道您就不想....?”
“哎,当然是想,可是族里自古便有规矩,族长人选需四方将军都点头答应才作数。这雅茹,天勋都没什么异议。就是那嘉月,哼!自持计芒是连亭选中的继任族长,便声称要儿子墨骁来当这族长之位,就那毛头小子也配?”皋陶双拳紧握,面露忿色又道:“前几年我执意要进行选举大会,谁知那婆娘竟骂我毁了规矩,带着儿子搬去了陀罗山住,更扬言如果我皋陶当选则必带着北方一脉退出这陀罗山,为父无奈只能暂时息事宁人,再待时机。”
“这婆娘竟如此刁蛮!”媚姝又道:“父亲放心,女儿定在帝君面前多多为您美言,到时自然有人为您撑腰。我就不信,搭上天族这条线,还能让这孤儿寡母越过咱们不成?”
媚姝轻轻搭上父亲的手,两人心中各自盘算着,不再言语。
***
那边众人出了正殿,稚棠便缠着父亲追问何谓坐骑,天勋笑答,所谓坐骑就是可以自由带你去翱翔天地之物,上可入天,下可入海,只要能驯服的了,自己也不用再学那腾云驾雾的本领。稚棠心下欢喜,便决定偷偷去鹿吴山上瞧上一瞧。
虽说这须罗一族甚是勇猛,上到四方神将,下到普通族人,无不精通各种战斗技巧,可唯独这稚棠一人,自幼便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整日里想着如何偷懒,以至于活到了二百岁,功法还不如姗姗学步的孩童。父亲天勋和母亲琼玉倒也不担心,只想稚棠平安长大。不过她嘴上功夫倒甚是了得,常常把别人唬得一愣一愣的,所以,即使功夫不济,倒也没吃过什么亏。
稚棠借口要去练习功法,避开父亲和舜英,独自下了云麓山。她对鹿吴山熟得很,不消半个时辰便到了这捆绑仙鹤的木桩前。
只见那仙鹤除颈部和飞羽后端为黑色外,全身洁白,甚是漂亮,稚棠轻抚着仙鹤的羽毛道:“听说你会飞,如果你背我飞十圈,我就把攒了三天的桂花糕分你一半!不过不准告诉爹爹。”说完也不顾仙鹤听不听得懂,便解开它的绳索,并做顺势想要跨到它的背上。
那仙鹤果是天界之物,善通人性,似感激稚棠让它重拾自由,身子一低,便让稚棠轻易跨了上去,待坐稳后,翅膀一振扑扑几声,直冲向那九霄云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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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仪洲,九皋泽。
他站立于这九皋泽上已有一段时辰,还是没有下定决心。那张小脸被风吹得皱皱巴巴,此刻他双腿发抖,盯着沼泽中自己的倒影,腕间溃烂的青鳞渗着墨绿黏液——龙伽族的“蚀血症”已蔓延至心脉了,可面对着黝黑的沼泽地,他实在没有胆量跳下去。
虽然他生为龙伽族人,日日生活于咸溟之中,但是这九皋沼泽,性质却完全不同,它可以使他们窒息而亡。曾听闻那些去凡间偷偷酗酒的族人回咸溟时不小心迷了路,跌落在九皋泽中,就再也没有出来过。所以,也许,可能,他也能在这里结束这悲苦的生命,虽然他还很年轻,虽然他还如此不甘,但是他实在没勇气再面对那病痛,实在不行,越想他越懊恼,不觉用双手狠狠地挠着头。突然,他听到一声轻微的叫声,仿佛有人在他头顶上叫唤,那声音飘飘渺渺从远到近不太真切,但紧接着便是一阵水花飞溅的声响,听音辨向离这里并不远。
“不好,有人落水了!”他心念不妙,大声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