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杨勉(1/1)
六月廿八·大暑
烈日熔金,柏油官道蒸腾起袅袅热浪。
松荫下,银甲少年屈膝而坐,甲片折射的碎光与树影在他手中书卷交织融汇。蝉鸣撕扯着暑气,他却连护颈都不曾卸下,仿佛这身寒铁才是真正的皮肤。
忽然,远处马蹄声碎,尘土飞扬中,一队商旅逶迤而来。
少年指尖微顿,青铜面具扣上脸庞的刹那,长戟已在掌心嗡鸣。
马蹄翻飞的刹那,昨日《六韬》残卷上的那句“疾如风,掠如火”忽地闪过脑海——倒像句催命符。
商队护卫尚未回神,他已如鬼魅般掠入阵中。
长戟横扫,护卫纷纷坠马。硫磺粉洒向货物,火折子一抛,烈焰冲天而起。
混乱中,杨勉策马逼近那辆翡翠马车。
车夫早已弃车而逃,他一把掀开车帘,果然在暗格里寻得檀木匣子——打开一看,里面正是他要的东西。
正欲离去,忽听身后一声低吼。
一名护卫挣扎起身,长刀直指其后心。
少年头也不回,反手一戟将偷袭者砸回土里,马蹄溅起烟尘,转眼便没了踪迹。
七月初一·未时三刻
杨氏祠堂的青砖沁着凉意,百双布履碾过门槛时带起的尘埃在光束中浮沉。
族长杖头轻叩地面,喧声如潮水退去。
“带上来。”
话音方落,两名彪形大汉架着少年踏入天井。人群裂开缝隙,如被利刃剖开的丝绸。
“快,跪下!”一汉子厉喝。
少年身形未动,直至另一人抬脚踹向他膝窝,这才踉跄跪地,脊背却挺得笔直。
“发生什么事了?”一姑娘悄声问。
旁侧一人压低嗓音:“三日前,翡翠州运来的货叫人劫了,听说丢了好几车。”
“哦?”姑娘兴致寥寥,“这人是接应的,还是管运货的?”
那人正要胡诌,却被族长两声杖叩吓得噤声。
族长沉声道:“抬起头来。”
姑娘好奇地踮脚望去,只见那少年面容清俊,眼如秋水,眉似新月。
她忍不住多瞧了几眼,直至小腿酸胀,心中暗恼:“族长真是的!丢东西又不是他一个人的错,干嘛让人家跪在这儿呀?脸都丢光啦,以后还怎么见人嘛!”
“小儿名何?”
“名勉。”
“多大年龄?”
“未曾及冠,尚待一年。”
族长微微颔首。
姑娘暗忖:“杨勉……这名字倒未听过。十九岁,只长我一岁。”
檀木杖忽地重顿于地:“你可知罪?”
姑娘心头一跳,愈发困惑:“到底犯了什么大错呀,能让族长生这么大气?要是事情不大,说不定还能求爹爹帮他说说情呢。”
她偷眼看向父亲——一位长老,却见对方满面怒容,似要将那少年生吞活剥。
“我有何罪?”杨勉抬眸反问。
“六月廿八,你策马出城,劫掠货物,焚毁商队,可有辩驳?”族长声如寒铁。
满院倒吸凉气声中,杨勉道:“这几日我从书阁借书研读,未曾出过门。”
“莫非抓错了人?”姑娘暗自嘀咕。
“何人可证?”
“家中唯我一人。”
话音未落,一老妇已被推至跟前。
“你是何人?”族长问。
“老身在养房里掌灶。”——养房乃族中抚育孤儿之所。
“那日清晨,所见可是此人?”
老妇颤巍巍点头:“是……老身亲眼见他持戟策马出城,还向我讨了碗水喝。”
“你习武?”族长目光扫过少年单薄肩线。
“自幼体弱,随父晨练强身健体,如今已成习惯。”
“放屁!”姑娘的父亲额角青筋暴起,“晨练需要身披全甲、手持重戟?偏巧商队进城时练,偏巧练完货便叫人劫了!”
杨勉忍不住低笑,惊得梁间燕雀扑棱乱飞。
“竖子无礼!”长老怒斥。
族长抬手止住话头,冷声道:“你父母因妖祸殒命,然家族仍与妖族通商,你心怀怨怼,故劫货焚队,可有辩驳?”
杨勉摇头:“族中未克扣抚恤,我亦无怨。”
“既无怨,为何行此恶举?”
“此事非我所为。”
言罢,杨勉再度垂首。
族长默然,众人亦屏息凝神。
半个时辰后,一男子提甲胄、染血长戟并青铜面具踏入祠堂,将物件掷于地上:“从他家的后院挖出来这三样东西,但是没找到赃货。”
杨勉仍未回首。
“你把货藏在何处了!”长老暴喝。
杨勉恍若未闻。
“若肯交还剩余货物……”另一长老试探道。
男子补道:“院中有焚烧痕迹,余烬已清理干净。”
“够了。”族长打断,“此三物,你当作何解释?”
“不知何人埋于我院中。”
众人议论纷纷:“事实已摆在眼前,仍不肯承认,徒劳无益。”
族长长叹:“四日前的申时,你于马市赁马,翌日的酉时方还。马市伙计洗马时瞧见血迹,于是报官追查。后来衙门查到是杨家人借马,将此案移交于祠堂处置。”
“如今人赃俱获。”族长声线陡然苍老,“依律当除名。”
满院哗然。
本朝世家宗族权倾一方,掌握土地、控制朝政。
若是被家族除名,则失去地位、亦无权继承祖产,再无立足之地。
“然念其初犯,商队护卫仅受轻伤,未伤人命。”族长话锋一转,“终判,鞭笞五十。”
“伤好后,赴宜州任五仙宗使者,每月修书禀告宗务,三年后方可归族。在此期间,祖产由其叔父代管。你可认罚?”
“我认。”
祠堂偏室
长老急道:“这么轻饶他?我们损失了那么多货物!”
“那按你的意思,是要将他除名,还是干脆杀了泄愤?”
“那……自然不是。”长老被呛了一句,“可是罚得也太轻了!况且把他派去五仙宗,万一他借着五年大比的时机去尝试脱离家族……”
“休要胡言。”族长有些无奈,“宜州如今乱象丛生,你难道不知道?”
“北方的霄国狼子野心,步步紧逼,怕是下一步便要兴兵南下。昔日士族,逃的逃,散的散,本土势力又未能成气候。五仙宗历经数百年打压,早已式微,不过是瘦死的骆驼罢了。
大比在即,族内分不出人,不如让他去。况且,留在中原,他怎会念及家族恩情?等去了宜州,若不借杨家之名,他怕是寸步难行。到时候,他自然会明白些。”
长老恍然。
院中竹条破空声骤起,族长望向香案上数十无主灵位,叹道:“当年妖祸,折了我族半数子弟,血染祠堂青石。如今与妖通商,实属无奈之举。族中早已有了怨言,若再重罚此子,难免会寒了遗属之心。”
“不过,此事尚未了结。”族长拄杖而立,“务必彻查泄密商队行程之人。”
“是。”
鞭刑毕·宅邸后院
杨勉一瘸一拐回到宅子,没有管满地狼藉,径自来到后院,将那深坑再向下挖——甲胄、兵器与面具仅仅只是幌子。
铁锹又掘了三尺深的土,终于看见了一个木箱,强忍着痛,他把箱子搬回屋里。
屁股太痛,杨勉只能趴在床上,翻阅着木箱。
门外窸窣声起,他连忙将木箱推至床底。
脚步声停在了门口。
杨勉头也不回道:“叔父,进吧。”
“嘘——”叔父闪身入内,“我的那份东西呢?”
“烧了。”
“烧了?!谁让你烧的!我冒着这么大的风险......”
杨勉咬着牙爬起来:“族里查得严,留着反而惹麻烦。再说了,我以后不回来,家产都归你,就当抵你的那份情报了。”
叔父眼睛一亮,强忍着笑意问道:“你又要作什么?”
“不关你的事。”杨勉转身赶人,“再赖在这儿不走,当心把你当主犯逮了!”
叔父黑着脸走了。
杨勉掀开木箱,随手拨开上面压着的纸张和几本古籍,箱底赫然躺着一个檀木匣子。
两把火烧得干净利落,除了他自己,没人会知道这匣子里到底藏了什么。
杨勉将匣中之物取出,藏入一个香囊内,怕被人摸走,又在香囊下面铺了金叶子,上头盖了银两,一同放入行囊。
他松了口气,但时间紧迫,他来不及休息,又拿起纸,照着上面写的计划,把这几天的行动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确认没忘记什么,这才翻到下一张,继续往下看。
第二页纸上写道:“盗宝这事儿,本就是个仓皇定下的计划。眼下时辰不等人,只能硬着头皮摸黑上路了。”
指尖抚过泛黄的纸张,月光映得末尾的朱砂殷红如血:“五仙宗虽已衰落,仍需慎之又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