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大道独行(1/1)
靖岩缓缓收回那只蕴含着无上仙力、此刻却收敛了所有威压、只剩下无尽温柔的手掌。他深邃如星海的眼眸中,倒映着妻子靖合苍白却已恢复生机的脸庞,那目光里没有半分责备,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怜惜与劫后余生的珍视。
他宽厚的手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轻轻落在了靖合散落着几缕乌丝的头顶。指尖的温度透过发丝传递下去,那动作充满了历经沧桑后的疼爱与包容,如同抚摸着世间最易碎也最珍贵的宝物。他的掌心温暖而稳定,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能抚平一切惊惶与伤痛。
“以后别干傻事了好不好。”靖岩的声音低沉而醇厚,像陈年的美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又无比清晰地传入靖合的耳中。这句话语,没有严厉的命令,只有饱含后怕的祈求与深沉的关切,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承载着他刚才经历的那番撕心裂肺的抉择与超越生死的守护。
靖合仰着头,那双刚刚从死亡边缘被拉回、还带着些许迷茫与虚弱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丈夫的身影。她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用力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嗯。” 这一声回应,短促而轻微,却仿佛用尽了她此刻所有的力气,带着一种深刻的懊悔、无言的承诺以及劫后重逢的依恋。那微微泛红的眼眶里,似乎又有水光在氤氲,但最终被她强行忍了回去。
靖岩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了片刻,仿佛要将她的模样更深地刻入心底。他微微侧身,视线投向远处某个方向,那里似乎有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
“我先去那边看看……”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商量的意味,声音依旧温和,却多了一分不容置疑的坚定,“等我好吗?” 他再次看向靖合,等待着她的回应。
靖合再次用力地点了点头,依旧是那声短促而坚定的:“嗯。” 这一次,她的眼神更加清明了一些,里面除了顺从,还多了一份全然的信任和等待的安然。
他轻轻捏了捏靖合的手,这才彻底转过身,面向在场的诸位长辈。他整理了一下衣襟,动作一丝不苟,随即对着玄宇真人、舒行真人、天通道人、云中子这四位长辈,一丝不苟地躬身行了一个最为标准的弟子礼。腰背弯折的弧度恰到好处,显示出对师长发自内心的敬重。他的动作缓慢而充满力量,每一个细节都彰显着刻入骨子里的尊师重道。
接着,他的视线转向同辈与后辈。他朝着靖先、靖九、靖正、唐泽这几位同门师弟微微颔首致意,目光掠过沉稳的古正道、聪慧的程慧,最后落在因激动而脸庞涨红、眼神充满狂热崇拜的尉遵身上,靖岩同样对他们每一个人都轻轻地点了点头。
做完这一切,靖岩的身影,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毫无征兆地开始变得模糊、透明。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撕裂空间的波动,他的存在感如同投入水中的墨迹,在空气中迅速晕开、淡化。下一个瞬间,原地已是空空如也。
他就这样,如同维玄子飞升时一般,直接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只留下山崖上凛冽的风声和一片死寂的震惊。
然而,一个极其诡异的现象,突兀地闯入了所有人的眼帘。
那明明被坚固无比、隔绝内外的阵法光幕牢牢罩住的靖合,她身上那身素雅的衣袍,衣袂、袖口、裙摆……此刻竟在无风自动!那布料如同被无形的手指撩拨着,轻柔地、持续地、毫无规律地飘摇晃动着,勾勒出阵阵涟漪般的褶皱!这景象在稳固的阵法光幕内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不合常理!
风?!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四周。山顶之上,除了那亘古不变的、从悬崖峭壁间呼啸穿行、发出呜咽之声的猛烈山风,阵法内部的空间理应被完全封锁,绝对静止,连一丝气流都不可能存在!那……这吹动靖合衣袍的风,究竟是从何而来?
他们看向靖合那飘摇的衣袂,又望向靖岩消失的那片空无一物的空气,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放着维玄子当时飞升时的景象——同样是没有天雷淬体,没有霞光万道,只有这般的直接消失,归于虚无!难道……这就是仙凡之别?
这就是超脱此界的真正姿态?可为何靖岩消失时,那象征天罚与认可的天雷,竟也未曾落下分毫?这平静背后,是否潜藏着更大的未知?无数疑问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让这山崖之巅的气氛,再次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
.....
.....
眼前,一片凝固的时光之壁——是页岩,层层叠叠,刻录着大地的脉动。
视野骤然被无形之手攫取,急遽坠入那灰绿纹理的深渊。岩石的骨骼在视野中崩解、延展,显露出更幽邃的国度:
棱角分明的晶体阵列,如沉默的水晶森林,折射着不存在的光。
分子构筑的迷城,原子如星辰般在无形的轨道上旋舞,编织着物质的密码。
沉潜,再沉潜……直至跌入粒子之海。
粒子的轨迹,宛如一道道倏忽明灭、流淌不息的光之溪流,在虚空中织就瞬息万变的星图。灵动闪烁,却如指尖流沙,不可触碰,不可捉摸。
前方的一切,无论曾经如何坚固广袤,都在被无形的伟力无声切割、分解、坍缩,复归于构成它们的、最微小的粒子尘埃。
此景,绝非肉眼凡胎所能窥见。此刻的他,早已剥离了血肉凡胎的桎梏,跃升为一种全新的存在形态。这是一种超越五感的、截然不同的感知维度。
若换作凡人,骤然直面这世界被剥开至原子、乃至夸克层面的本源真相,目睹构成自身的基石在眼前狂乱飞舞,心智必将在赤裸裸的创世图景中迷失、癫狂。
幸而,这感知的根底,与他曾运用神识探查天地的方式,存有玄妙的相通。凭借这份熟悉,他得以在这微观的惊涛骇浪中稳住心神,未曾沉沦。
同样迷失的,是方向。
当他自那孤峰之巅挣脱凡尘引力之链时,那维系星辰、牵引潮汐的无形之手,于他已然消散。上下、左右、前后……方位概念如同沙堡般崩塌。他如同孤魂,悬浮于宇宙最深邃、最寂寥的虚空中,无依无凭。
唯一能穿透这虚无的,是他意识本身那坚定不移的指向。
那些被切割至极致细微的粒子光尘,如同无尽之河,穿透他的“视野”,也穿透他此刻那难以名状的“形态”——若尚存形态。而他,这位逆流而上的旅者,亦毫无阻滞地穿透了这由粒子构成的、看似坚不可摧的物质壁垒,向着意识所指的方向,持续前行。
物质的世界,于他,已成透明的幻影。
……
……
他穿行于星球的脉络之中。
谨慎使然,他避开地核深处翻涌的熔岩之海,只在地壳的岩层迷宫间漫步。
岩层深处,巨大的空洞如同星球古老的伤疤,人类文明童年时期的遗址,在永恒的黑暗中沉睡。
须臾之间,他已环绕这颗蓝色星辰三周。短暂的驻足,他感受到星球脉动的韵律,心中隐隐有所明悟。
飞升成仙,无形无体,唯余纯粹的意识。欲触摸此世,欲感受猫儿的柔软,他必须习惯以“感知”为新的手足——唯凭“想”。
他闭目,不再释放神识,而是让自身的存在感开始“膨胀”。感知如无形的潮水,温柔地、不可阻挡地向着星球的每一个角落蔓延。
渐渐地,感知笼罩了整颗星辰。星辰的每一次脉动,每一缕气息,都清晰地映照在他的意识之海。
整个星球,仿佛被他拥入怀中,感受着它生命的律动。
……
……
一阵微不可察的清风,拂过山崖上每一张凝重的脸庞。
异样感生,众人悚然四顾。或仰首探寻苍穹深处,或极目远眺海天相接的尽头。
风自何来?无人知晓。触感亦迥异:或如春日暖阳温煦,或似深秋寒露清冽,或带来慵懒欲眠的倦意。
亦有人心头悸动,仿佛感知到那无形的存在,已去往星海彼方。
……
……
首日,他习得了在虚无中“行走”。
次日,他习得了与身外世界“交谈”。非言语,非神念,而是一种全新的、宇宙间未曾有过的信息交换方式,如同心念与万物的直接共鸣。
此刻,他已立于那燃烧的恒星之前。
他向那沸腾的光之海洋飘去,愈近,直至径直闯入一片狂暴的、温度足以汽化星辰的日冕喷流。安然无恙。
直至某处无形的边界,微澜泛起:稀薄的电离气体,如一层若有若无的轻纱,悄然萦绕在他四周。
是世界察觉到了他吗?非也。
他心念微动,感知再次如潮汐般汹涌扩张,瞬息间,那庞大无匹的恒星,已被他无形的意识温柔包裹。继而,感知如潮水般收敛。
他已立于烈阳的彼岸。
这是空间的折叠?还是意识的瞬移?
时光如沙漏未计,他心下了然。
未几,他自太阳的另一侧从容飞出。狂暴的粒子风暴,毁灭性的能量场,于他身畔流过,如同微风拂过山岗。
不作停留,掠过轨道上密集如蜂巢的冰冷卫星阵列,他向着太阳系外,那无垠的深空,飘然而去。
第三日,他习得了在浩瀚星图中锚定自身的位置。
……
……
感受到那缕清风彻底远去。
唐泽轻声说道:“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的时候,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的时刻。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
程慧也读过那篇文章,轻声接了下去:“终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唐泽看了他一眼,接着念道:“当然,那不是我。”
程慧随之念道:“但是,那不是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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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同时望向清风消失的天空,一同念出了最后一段:“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
……
至第三日,靖岩已通晓在宇宙星海中定位之法。然此刻,他不知身在何处——他已悄然滑出了原本宇宙的边界。
离去之法,至简至玄:
若星际穿越需将神魂感知无限放大,如巨网撒向星河,
离去此界,则需将存在无限微缩,比构成万物的至微粒子更小,比思维所能抵达的极限更微渺。
此处,力之法则沉寂,概率的概念消亡,唯余“他”独存。
继续前行,忽见一片如天空之物。天空中央,悬一顶天立地的巨大人影。
愈近,人影愈清晰。最终,他“破”开了那层天幕——原来是从一片宁静的湖水中探出头来。
湖面倒映的,正是他自己。
水面莲叶田田,四周楼宇俨然,竟是记忆深处初中时的校园景象。
忆起几位曾施恶行的师长与校长。心念微动,无需言语,挥手间,那些承载着不快的楼宇便如沙堡般无声倾颓。
幼时那带着叛逆与戏谑的歌谣,仿佛在耳边响起: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
“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炸药包”
“我去炸学校,校长不知道”
“你拿枪我拿炮,轰隆一声学校不见了。”
……
他一路行走,遇见诸多风景,诸多故人。
“苦修登仙,历经劫难,最终却似溯流时光,归返旧时世界。此般无趣重复,岂不令人厌烦?”一个声音突兀响起,似在质问,又似自问。
小桥流水,空寂无人。
靖岩未置一词,行至另一处湖畔,凝视水中倒影。
“此非重复。”
“为何?”声音追问。
“因非真实世界,乃我心念所化之景。”
“便是虚假幻象?”
“亦是真实之境。”
此方天地,乃至其中行走、言语的故人,皆是他意识长河中的涟漪与倒影。他既存于此念想之海,此间天地与人,于他而言,自然为真。
“彼等皆已逝于彼世。”
“我在,彼便在。”
“便无片语再诉与她?”声音指向湖畔一个模糊却熟悉的身影——那是他曾经的恋人,二零二零年,殁于江城的一场肺疾。
“无。”回答干脆。
“何其薄凉。”
“我不知‘我’之为谁,甚至不解‘我’字之真意。”
“如此,何在乎情为何物?”
“情,究系何物?”他反问。
“诸般心绪,皆因死灭之影而生。譬如恐惧,源于存在之危。欲存续,便需与他者联结,联结即情。欲繁衍,故生爱恋痴缠,亦生妒忌怨毒。所谓人性兽性,莫不如是。”声音如诵经文。
“你曾有经历?”
“少时挚友亡故,墓前枯坐,痛彻心扉。自彼时,我便令己心不再深陷此等泥淖。故而在‘信’之境界中,体验百态人生:静好安乐、波澜壮阔、悲喜离奇、庸常琐碎……然万般滋味,终局不过指向同一个冰冷的字——‘死’。”声音带着洞悉后的淡漠。
“如此便能窥见生命本真?”
“生命唯一,当如履薄冰,奋力延其须臾。”
“然如你这般活着,观尽他者悲欢却如观戏文,又有何意趣?”
“生命终有尽时,故其本身并无宏大意义。当此之时,唯寻些微小的‘意思’。”声音道,“然若生命或可挣脱死灭之链,趋向不朽,则当先叩问其‘意义’何在。”
“永生乃不可证之虚妄。万般宇宙终将归于热寂或撕裂,你亦难逃此劫。”声音斩钉截铁,“故存在之要义,在于学会自终,主动拥抱终结之形,而非如蝼蚁般静待时光巨轮碾过。此方为存在之真谛。”
“若此即为存在之目的,那最初又何必存在?”
“永生实乃酷刑。故那些熬过漫漫长夜的神只,最终常思自戕,以求解脱。”
“‘残酷’二字,不过是惧死的智慧生灵编织的词汇。以此论永生,逻辑自陷泥潭。”
“你口口声声追寻意义,然此浩渺时空,此起彼伏的文明,生灭轮回的星辰,究竟有何意义可言?”声音带着终极的诘问。
“欲知存在之始源,宇宙运转之至理,万物终末之归途。”靖岩的回答平静而坚定。
“宇宙如恒河沙数,其理亦无穷无尽,焉能穷尽?你出身之宇宙曾有智者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此理,你岂不明了?”
靖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意识的重重帷幕:“故需一直活着,直至看清。”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似在咀嚼,最终道:“此言……似有几分道理。容我思量,便不远送。”
“不必。”靖岩转身,再无留恋,向着意识深处认定的前方行去。
前方,一团纯粹到极致的光显现。它无瑕,无垢,不携带任何信息,不映射任何存在,是绝对的“无”中之“有”。
下一刻,他的身影没入那片纯净的白光之中,消失不见。
大道独行。
不必相送。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