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百草堂之竹叶椒(1/1)
青岩镇的秋意是裹着山风来的。檐角的铜铃刚响过三遭,王宁已将最后一簸箕竹叶椒果实摊在药铺前的青石板上。阳光透过稀疏的梧桐叶,在艳红的果实上滚出细碎的金斑,混着辛辣中带点清苦的香气,漫过"百草堂"的乌木牌匾。
"王掌柜,再给我称两钱椒果。"卖豆腐的陈婆子裹紧蓝布头巾,袖口沾着白霜,"自打喝了你的椒果生姜汤,夜里胃里那股寒气总算顺了。"
王宁应声回头,粗布褂子的肘部磨出浅白的毛边,左手食指第二节有道浅疤——那是去年采竹叶椒时被枝刺划的。他抓起铜秤,秤砣撞得秤杆叮咚响:"陈婶,这椒果性烈,你阴虚体质,这次少放些,配伍的生姜也减半。"他说话时眼尾的细纹会轻轻动,像在掂量每句话的分量,这是十年药龄养出的习惯。
里屋传来捣药的闷响,张娜正用青石臼碾着竹叶椒叶。她总爱穿月白布衫,领口别着枚银制的药杵吊坠,那是成婚时王宁送的。"当家的,李木匠家小子摔了腿,我把椒叶混着蒲公英捣好了。"她端着瓦盆出来,鬓角沾着片碎叶,"你看这颜色,青中带紫,正是药效最好的时候。"
王雪从后院钻出来,粗布背篓里晃出几株带根的竹叶椒,根须上还缠着湿润的红泥。"哥,我跟林婆婆学的,挖根时得带三尺土,不然气脉跑了。"她梳着双丫髻,发绳是药房里的棉线,鼻尖沾着泥土,眼里亮闪闪的,"这根泡的酒,治风湿比镇上的药酒灵验多了!"
王宁刚要叮嘱"根性烈,得配甘草",街对面突然传来摔碗声。孙玉国穿着簇新的绸缎马褂,正站在"回春堂"门口啐了口:"什么野椒子也敢当药卖?真当青岩镇没人懂行?"他身后的刘二狗缩着脖子,手里攥着半张写满字的黄纸,见王宁望过来,慌忙往柱子后躲。
张娜悄悄拽了拽王宁的袖子:"别理他,上个月还来求过椒果治他那老寒胃呢。"
可谣言像山雾一样漫得快。傍晚时,打柴的老周头拄着拐杖来敲门,脸色发白:"王掌柜,刘二狗说...说早年赵老五就是喝了这椒根酒,七窍流血..."话没说完,就被一阵急促的咳嗽打断。
王宁正要解释,后院突然传来王雪的惊呼。他冲进院子,只见卖菜的吴婶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王雪手里的酒坛子倒在脚边,一股浓烈的辛辣味散开。"我...我看吴婶风湿犯了,就给她倒了点新泡的椒根酒..."王雪的声音发颤,双丫髻都歪了。
吴婶疼得直哼哼:"头晕...心里烧得慌..."
王宁心里一沉,摸出脉枕:"舌象红不红?是不是最近总盗汗?"手指搭上腕脉时,他的指腹比平时更凉——这是阴虚火旺的体质,最忌竹叶椒的燥性。他转头对张娜喊:"快取甘草,浓煎!再加三钱麦冬!"
药罐在灶上咕嘟作响时,孙玉国带着几个村民堵在了门口。他摇着折扇,扇面上"悬壶济世"四个字歪歪扭扭:"王宁,你用毒草害人,这事没完!"
王雪急得快哭了,攥着王宁的衣角:"哥,我错了...我没问她是不是盗汗..."
王宁按住她的手,掌心的老茧蹭得她手腕发痒。他望着门口攒动的人影,又看了看灶上腾起的药雾,忽然想起林婉儿说过的话:"药有性情,就像山里的兽,你懂它的脾性,它就护着你;不懂,就会被反噬。"
此时,远山的轮廓浸在暮色里,那些生长在崖边、灌丛中的竹叶椒,该正借着秋露积蓄力量吧。只是王宁没想到,这株寻常的草药,会在青岩镇掀起这么大的浪。
鸡叫头遍时,王宁还在翻那本泛黄的《青岩草药志》。油灯把他的影子拓在墙上,像株被风压弯的竹——吴婶喝了甘草麦冬汤虽已好转,但"百草堂用毒椒害命"的话,已随着晨雾钻进了镇东头的豆腐坊、镇西头的铁匠铺。
张娜端来一碗椒叶煮的水,蒸汽裹着清苦的药香:"喝口暖暖,你这两天都没合眼。"她的月白布衫沾了些药渍,是昨夜给吴婶敷椒叶时蹭上的,"孙玉国今早让刘二狗在镇口贴了告示,说要请县里的大夫来评理。"
王宁接过粗瓷碗,指尖触到碗沿的温热,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事。那时他还是个跟着师父跑山的学徒,亲眼见赵老五被抬进药铺,脸紫得像熟透的桑葚,嘴里冒着白沫——正是过量饮用竹叶椒根泡的药酒所致。师父当时用了三剂甘草绿豆汤才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自那以后,青岩镇人看竹叶椒的眼神,总带着点怯生生的敬畏。
"哥!"王雪掀帘子进来,双丫髻歪在一边,发绳松了半截,"郑钦文在镇口闹呢!说他的腿又肿起来了,是你给治坏的!"她手里的竹篮晃了晃,里面的竹叶椒叶撒出来几片,边缘还沾着晨露。
王宁放下药书,快步走到门口。郑钦文正坐在回春堂的台阶上,裤管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果然红肿着,上面还留着些深色的瘀斑。他看见王宁,突然往地上一躺:"大家快来评评理!王宁用那毒椒给我治腿,现在走路都打晃,这是要废了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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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观众人里有人窃窃私语:"我就说野花椒不能随便用..."
"前几年我爹用它泡了回酒,拉了三天肚子..."
孙玉国站在门内,手里把玩着串蜜蜡珠子,嘴角噙着笑:"王掌柜,不是我说你,行医得讲良心。郑老弟这腿要是落下病根,你百草堂担待得起?"
王宁蹲下身,刚要细看郑钦文的腿,对方却猛地把腿往回缩:"别碰!你那手沾过毒椒,碰了更严重!"
"你最近是不是喝了米酒?"王宁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喧闹的人群静了静。"竹叶椒根性温,遇酒则烈,你本就湿热体质,这一激,瘀血能不泛上来?"
郑钦文眼神闪了闪,梗着脖子:"我...我就喝了一小口!"
张娜挤到王宁身边,从围裙兜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郑大哥上次来抓药时落下的方子,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忌烟酒辛辣'。"她展开方子,墨迹里还能看出些水渍,"那天我特意嘱咐,椒根活血虽好,但得配当归中和燥性,你要是按方抓药,怎么会肿成这样?"
人群里起了点骚动,有人开始嘀咕"怕不是自己没忌口"。孙玉国脸色沉了沉,给刘二狗使了个眼色。刘二狗立刻跳出来:"谁知道这方子是不是后补的?郑大哥都说了,是王宁故意用猛药害他!"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二十年前,赵老五也是这么说的。"
众人回头,只见林婉儿拄着根枣木拐杖站在那里。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头发在脑后挽成个髻,用根铜簪子别着,簪子上还缠着几丝干枯的药草。她的眼睛不太好,看人时总微微眯着,却像能看透人心似的。
"林婆婆?"王宁又惊又喜,"您怎么来了?"
林婉儿没理他,径直走到郑钦文面前,拐杖轻轻敲了敲他的小腿:"这里疼?还是这里?"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指腹上全是老茧,那是常年采药留下的印记。
郑钦文被问得一愣,胡乱指了指膝盖:"都...都疼!"
"放屁。"林婉儿突然骂了句粗话,拐杖往地上一顿,"竹叶椒根伤的是气血,疼也该是顺着筋脉走,哪会像你这样一块一块地肿?怕是昨晚被孙掌柜的伙计打了吧?"
这话像炸雷一样在人群里响开。郑钦文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孙玉国的脸色铁青,攥着蜜蜡珠子的手骨节都泛了白。
林婉儿却没看他们,转头对王宁说:"你师父当年总说,药是好药,就怕遇上歪心思。去把你窖藏的陈年椒根酒取来,让大家伙儿闻闻——正经泡了甘草的,和没泡的,味能一样吗?"
王宁心里一动,转身往药铺后院跑。晨光透过药铺的窗棂,照在那些晾晒的竹叶椒上,红得像一团团跳动的火。他忽然明白,有些旧暗的阴云,是时候该让阳光晒一晒了。
日头爬到晒药架顶时,百草堂的门槛差点被踏破。王宁按着林婉儿的嘱咐,将两坛酒摆在柜台前:一坛是纯竹叶椒根泡的,开盖时辛辣气直冲脑门,闻着就让人嗓子发紧;另一坛掺了甘草,气味醇厚,辣中带着回甘。
"难怪王掌柜的药见效,原来这里面有门道。"打油的张老爹咂着嘴,"我家那口子阴虚,上次喝了孙玉国的药酒,咳得整宿睡不着。"
孙玉国在回春堂里听得牙痒,将手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刘二狗缩在角落剥蒜,蒜味呛得他直皱眉:"掌柜的,要不咱也往酒里掺点甘草?"
"掺什么掺!"孙玉国把算盘珠一摔,"王宁那老小子就是故弄玄虚!我听说钱多多下午要来收药,你去办件事——把百草堂后院那批刚挖的竹叶椒根偷来,咱给他换点陈货,看他还怎么显摆!"
刘二狗脸都白了:"那后院有狗啊..."
"怂包!"孙玉国从钱匣里摸出块碎银子,"办成了,这银子归你。办砸了,你就给我滚回山里喂狼!"
月上中天时,青岩镇的狗突然集体吠起来。王雪抱着药篓从后院出来,刚把晾晒的竹叶椒叶收进竹匾,就见墙头上闪过个黑影。她吓得差点把篓子扔了,抓起门边的捣药杵就喊:"谁?!"
黑影正是刘二狗。他本想顺着老槐树爬进去,没想到踩断了枯枝,惊得柴房里的大黄狗扑了出来。他慌不择路往墙外跳,却被墙根的乱石绊了个跟头,顺着坡滚了下去,额头撞在块青石上,顿时血流如注。
"救命...救命啊..."刘二狗捂着额头,血顺着指缝往下淌,糊住了眼睛。他挣扎着想往回春堂爬,可越动头越晕,伤口火辣辣地疼,像是撒了把辣椒面。
天快亮时,巡夜的老更夫发现了他,用板车推着往百草堂送。王宁刚把新采的竹叶椒果分类装袋,听见敲门声出来,见是刘二狗,眉头不由得皱了皱。
"王掌柜,看在都是街坊的份上..."老更夫叹着气,"再不管,这小子怕是要没命了。"
刘二狗趴在板车上,听见王宁的声音,抖得像筛糠:"我...我不该偷你的药..."血沫子从嘴角冒出来,"头好晕...像火烧..."
张娜已经取来了药箱,打开时里面的瓷瓶叮当作响。"是脑震荡带外伤发炎。"她语速很快,"得用椒叶外敷消肿,再配点椒果煎汤镇吐——他这是又疼又吓的,胃里肯定翻腾。"
王宁没说话,转身去后院摘竹叶椒叶。晨露打湿了他的布鞋,叶片上的绒毛沾在指尖,带着清冽的辛香。他想起昨夜林婉儿送来的蒲公英,说是刚从崖边采的,正好配着椒叶用。
灶房里很快飘出药香。张娜将椒叶和蒲公英捣成泥,敷在刘二狗的伤口上,动作轻柔得像在摆弄花瓣:"忍着点,这椒叶性烈,敷上会发烫,是在逼脓呢。"
刘二狗疼得直抽气,眼泪混着血水流下来:"张嫂子...我不是人...孙玉国让我偷药,还让我造谣说你们的椒果有毒..."他哽咽着,"郑钦文的腿是被我们打的,就为了讹你们的钱..."
王雪蹲在灶边添柴,火光照得她的脸红扑扑的。她攥着烧火棍的手紧了紧,忽然抬头对王宁说:"哥,我去叫里正来!"
"别急。"王宁端着刚煎好的药汤过来,碗沿冒着热气,"先让他把药喝了。"他把汤碗递到刘二狗嘴边,"这是椒果配陈皮煮的,能压惊止呕。你记住,药能救人,也能害人,就看用在什么地方。"
刘二狗喝药时呛了好几口,药汁洒在衣襟上,留下深褐色的印子。晨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他布满污垢的手上,那双手昨天还在张贴污蔑百草堂的告示,此刻却老老实实地攥着药碗。
这时,门外传来马蹄声。钱多多穿着件湖蓝色的绸衫,正从马上下来,身后跟着两个挑夫。他看见板车上的刘二狗,眉毛挑了挑:"王掌柜,这是..."
王宁刚要开口,刘二狗突然从板车上滚下来,"噗通"跪在钱多多面前:"钱老板!您可别买孙玉国的药!他卖的竹叶椒都是陈货,还掺了土灰!"
钱多多愣住了,转头看向王宁。王宁指了指柜台后的药柜:"我这的货,根是带土挖的,果是晨露摘的,叶是趁鲜捣的。您要是信得过,我带您去后院看存货。"
晨光漫过百草堂的门槛,照在那些晾晒的竹叶椒上,红得透亮。钱多多望着王宁沾着药渍的手指,忽然笑了:"我泡了三十年药材,就信一句话——药香里藏着良心。"
钱多多在后院转了三圈,指尖捻着片竹叶椒叶,又扒开堆在墙角的根须闻了闻,最后拍着王宁的肩膀笑:"王掌柜,这批货我全要了。不过我有个条件——每批货都得附你那《竹叶椒用法要诀》,我要让外乡的大夫也知道这宝贝怎么用。"
王宁刚要应下,里正带着两个乡丁匆匆赶来。"王掌柜,郑钦文在祠堂跪着不肯起来,说要当众给你赔罪。"里正抹着汗,"孙玉国跑了,回春堂的门都锁了,刘二狗把他做的那些事全抖出来了。"
王雪正蹲在晒药架旁翻晒椒果,听见这话猛地站起来,双丫髻上还沾着片干椒叶:"跑了?那他坑骗村民的钱怎么办?"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林婉儿不知何时站在院门口,手里的枣木拐杖往地上一顿,"祠堂里有个人,比孙玉国更该说清楚。"
众人赶到祠堂时,郑钦文正跪在香案前,额头磕得通红。见王宁进来,他"咚"地又磕了个响头:"王掌柜,我不是人!孙玉国给了我五两银子,让我假装腿坏了诬陷你..."他说着解开裤管,露出的小腿虽有些青紫,却根本不像不能走路的样子,"这伤是他让伙计打的,跟您的药一点关系都没有。"
王宁刚要说话,林婉儿突然走到香案前,指着供桌下的一个旧木箱:"把那个搬出来。"
两个乡丁合力抬出箱子,打开时里面全是泛黄的书卷。林婉儿从中抽出本线装册子,封面上写着"青岩药案录",纸页都脆了。她翻到中间一页,指着上面的字迹说:"二十年前赵老五的事,这里写得清楚。"
众人凑过去看,只见上面记着:"赵老五,壮年,阴虚火旺体质。自用竹叶椒根五两泡酒,未加甘草制衡,三日后昏迷,脉浮数,舌绛无苔。予甘草四两、绿豆一升煎服,三剂乃苏。"
"五两?"王宁吃了一惊,"寻常治风湿,最多用五钱,他这是用了十倍的量!"
林婉儿点点头,用拐杖敲了敲地面:"那时候赵老五总说自己身子虚,想补补,就听信了外乡游医的话,以为椒根越浓药效越好。结果呢?怒火攻心,差点没救回来。"她看向郑钦文,"你这次用的椒根酒,王宁是不是只给你用了三钱,还加了当归?"
郑钦文脸涨得通红:"是...可我嫌见效慢,自己又往酒里加了半把..."
"这就对了。"张娜接口道,"我那天给你抓药时,特意用桑皮纸包了当归,纸上还写着'每日最多喝半杯',你压根没看。"她说着从围裙兜里掏出张揉皱的桑皮纸,上面的字迹果然清晰。
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
"原来是自己加量了!"
"怪不得我家男人喝了没事,他向来听话按方喝。"
林婉儿突然提高声音:"还有件事,你们怕是不知道——当年救赵老五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宁的师父。"她转向王宁,"你师父临终前嘱咐,要把竹叶椒的用法刻在石碑上,就立在药铺门口,让所有人都看清楚。可惜他走得急,这事就搁下了。"
王宁眼睛一热,想起师父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气息微弱地说:"药...药性如人性,知...知其短,方能用其长..."当时他年纪小,不懂这话的意思,现在总算明白了。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祠堂外传来:"谁说这事搁下了?"
众人回头,只见个白发老头拄着拐杖进来,正是赵老五。他比二十年前苍老了许多,背也驼了,但眼睛很亮。"当年我醒过来后,就想着要报答王大夫。他说不用,只让我记住'用药如用刀,轻重得看病'。"赵老五走到王宁面前,深深作揖,"这些年我在山里采椒,总想着什么时候能帮上忙。"
王雪突然跑出去,不一会儿抱来纸笔:"哥,咱们现在就写《竹叶椒用法要诀》!林婆婆说的对,得让所有人都知道怎么用才安全。"
王宁接过笔,张娜研墨,王雪在旁边念:"果实温胃,配生姜减其烈;根须活血,加甘草制其毒;叶片外敷,佐公英消其肿..."阳光透过祠堂的窗棂,照在宣纸上,墨迹很快晕开,带着淡淡的墨香和药香。
赵老五看着纸上的字,突然说:"我知道哪里有最好的竹叶椒。后山崖壁上长着几株老根,怕是有几十年了,药效最足。就是不好采,得等开春化了雪..."
钱多多眼睛一亮:"我出十倍的价钱收!但得王掌柜亲自去采,我跟着学认认药材。"
王宁笑着点头,忽然觉得心里敞亮了许多。他想起刚学医时,总觉得竹叶椒的"毒"是个麻烦,现在才明白,所谓的毒,不过是用错了的药性。就像人心,用对了是善意,用错了才成了恶意。
祠堂外的阳光正好,照得檐角的铜铃闪闪发亮。王雪把写好的要诀贴在祠堂门口,风一吹,纸页轻轻响,像在念着什么古老的咒语,又像在诉说着一味草药与一方人的故事。
开春的第一场雨,把青岩镇的石板路洗得发亮。百草堂门口新立了块青石碑,王宁正用錾子细细打磨最后一个字——碑上刻的正是王雪整理的《竹叶椒用法要诀》,每个字都嵌着淡淡的药香。
"哥,赵伯和钱老板在山上等咱们呢。"王雪背着鼓鼓的采药篓跑过来,篓子里装着新制的药锄和麻布手套,双丫髻上别着朵山茶花,"林婆婆说崖壁上的老椒根该采了,过了这阵春雨,药性就散了。"
张娜从屋里出来,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是用油纸包好的干粮和两罐药茶:"把这个带上,椒根性烈,采完了喝口甘草茶压一压。"她给王宁理了理衣襟,指尖划过他袖口的药渍,那是常年抓药留下的印记,"早去早回,我把新收的椒果晾在檐下了。"
王宁点点头,接过张娜递来的药篓背带。这背带用了五年,磨得发亮,却比新的更贴肩。他想起去年秋天的风波,忽然笑了:"那时候总怕人说竹叶椒有毒,现在才明白,让人怕的不是药,是不懂装懂的人心。"
一行人往山上去,赵老五走在最前面,他的拐杖头包着铁皮,在湿滑的山路上敲出笃笃的响。"前面拐过弯就是'鹰嘴崖',老椒根就长在那石缝里。"他回头叮嘱,"采的时候得带三分土,不然伤了须根,药效就打折扣了。"
钱多多背着个紫檀木药箱,里面装着放大镜和纸笔,不时停下来对着路边的草药写写画画:"王掌柜,这竹叶椒要是推广开,怕是能成咱们青岩镇的招牌。"他说着从怀里掏出张契约,"我在县城开了家药行,想请你当坐堂大夫,专门带徒弟认药制药,你看..."
王宁还没答话,林婉儿突然指着崖壁:"看那里。"
众人抬头,只见陡峭的石缝里,几株竹叶椒正抽出新芽,紫红的茎秆顶着嫩绿的叶,风一吹,叶片像竹叶般轻轻摇晃,根部的老皮呈深褐色,紧紧扒着岩石,露出的须根带着湿润的红泥——正是赵老五说的老株。
"这才是真性情。"林婉儿摸了摸身边的岩石,"长在崖壁上,经得住风雨,药性才足。就像行医,得守得住本心,才能用好手里的药。"
王宁拿出药锄,小心翼翼地顺着根须的走向挖下去。泥土簌簌落下,带着山间的潮气和竹叶椒特有的辛香。他想起师父临终前的样子,老人攥着他的手,指腹的老茧蹭着他的手背:"记住,药谱可以抄,药性可以学,但这颗心,得自己炼。"
正挖着,王雪突然喊起来:"哥,你看这根须上缠着什么?"
王宁低头,只见老根的须上,缠着块褪色的蓝布条,布条里裹着个小竹牌,上面刻着个"宁"字。他心里一动,这是他十五岁那年跟着师父来采药时系的,当时师父说:"系个牌,就像给草药认了亲,以后再来,它就肯跟你走了。"
"原来这株是你师父当年发现的。"林婉儿看着竹牌,眼里泛起笑意,"他总说,好药得遇着懂它的人,才不算埋没。"
采完椒根下山时,夕阳把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王宁背着装满药材的篓子,走在最后,听见前面传来王雪的声音:"钱老板,你那药行要是开起来,我能不能去当学徒?我想把林婆婆说的那些配伍法子都记下来,写成书!"
"好啊。"钱多多笑着应,"不过得先过你哥这关,他要是说你人药还没认全,我可不敢要。"
王宁听着,脚步不由得轻快起来。回到镇上时,只见百草堂门口围了不少人,张娜正站在石碑前,给孩子们讲上面的字:"这个'忌'字,是说阴虚火旺的人不能用;这个'慎'字,是提醒孕妇要小心..."
见王宁回来,众人纷纷让开,有人举着篮子过来:"王掌柜,我家地里的生姜收了,给你送来配椒果用。"还有人捧着陶罐:"这是我泡的椒叶酒,按你说的加了蒲公英,你尝尝对不对味?"
王雪跑到石碑前,摸着上面的字,突然转头对王宁说:"哥,林婆婆说,这石碑不仅是给人看的,也是给草药看的——让它们知道,咱们懂它的好,也敬它的烈。"
王宁望着石碑上的字,又看了看檐下晾晒的竹叶椒,红的果、绿的叶、褐的根,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晚风拂过,药香漫开来,混着镇上的炊烟,成了青岩镇最安稳的气息。
他忽然明白,所谓"椒语",说的从来不是草药本身,而是人与药相处的道理——知其性,明其理,守其心,方能让每一株草木,都尽其所能,护佑生灵。就像这青岩镇的日子,看似平淡,却藏着最扎实的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