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自由与爱可以并存吗(1/1)
凌晨十二点,客厅里只亮着一盏落地灯,光线昏黄柔和,堪堪照亮沙发一角。
电视屏幕上是温布尔登的草地球场,两个穿着全白球衣的身影在绿色背景上快速移动,网球划出凌厉的弧线,沉闷的击球声和偶尔爆发的英文解说混在一起,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胡一菲穿着她那件洗得有点发软的旧T恤和运动短裤,光脚踩在地板上,整个人陷在沙发里,手里无意识地捏着遥控器。
她妈苑春丽坐在旁边稍硬些的单人沙发上,身上那件真丝睡裙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外面松松垮垮套了件薄开衫,精神头倒是比胡一菲足得多。
“哎哟,这球打得……”苑春丽看得直摇头,手指点着屏幕,“磨磨唧唧的,还没隔壁老王打太极好看。一菲啊,你说展博跟宛瑜怎么还不回来?这都几点了?”
她说着,探头去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刚划过十二点。
胡一菲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生理性的泪水,声音带着浓浓的困倦:“我的亲娘诶……您就别操心了行吗?俩成年人,看个电影散个步,能出什么事儿?再说,”
她懒洋洋地抬了抬下巴,示意墙上那个钟,“才十二点,夜生活刚开始呢。您当年跟我爸压马路,不也经常半夜才回来?”
“那能一样吗?”
苑春丽立刻反驳,身体坐直了些,“我们那会儿是工作忙!现在这些小年轻……凌晨两点半还不着家,准没好事!不是去酒吧就是去……”
她顿了顿,眼神在胡一菲脸上扫了一圈,带着点过来人的审视。
胡一菲翻了个白眼,把遥控器丢在抱枕上,替她妈把话补全:“去开房?哎哟我的妈,您这想象力不去写剧本真是屈才了!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展博那小子,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宛瑜就更别提了,大家闺秀!再说了——”
她拖长了调子,带着点笃定的揶揄:“这俩都是爱疯忠实用户,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苑春丽果然被带偏了思路,好奇地问。
“意味着他们电量焦虑比谁都严重!”胡一菲一脸“这还用说”的表情,“就他俩那手机,半天一充都是基操!您信不信,甭管玩到多晚,电量低于20%,他们爬也得爬回来充电!不然就跟丢了魂似的!所以啊,最晚两点半,您准能听见隔壁开门声,保准的!”
话音刚落,卧室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陈美嘉揉着眼睛,穿着印满卡通猫咪的睡裙,趿拉着毛茸茸的拖鞋,一脸睡眼惺忪地蹭了进来,活像只没睡醒的猫。
“唔……一菲姐?苑阿姨?你们还没睡啊?”
她声音黏糊糊的,打着小哈欠,径直走到冰箱前,拉开冷藏室的门,冷气“呼”地涌出来。
“美嘉?醒啦?”胡一菲扭头看她,“渴了?”
“嗯……”
陈美嘉含糊地应着,从冰箱里摸出一盒牛奶,熟练地插上吸管,吸溜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让她稍微清醒了点。
她抱着牛奶盒,蹭到沙发边,挨着胡一菲坐下,目光也投向电视屏幕,屏幕右下角显示着比分和局数,但显然超出了她刚开机的大脑处理范围。
“这……打完了吗?”她吸着牛奶,懵懵地问,“谁赢了?”
胡一菲正沉浸在刚才“电量焦虑”的论调里,以为美嘉在问展博求婚的“结果”,瞬间来了精神,坐直身体:“还没呢!俩主角还没回来,谁知道结果怎么样?不过我看悬,宛瑜那反应……”
苑春丽也立刻竖起耳朵,眼神充满关切。
“啊?”
陈美嘉眨巴着大眼睛,一脸茫然,牛奶顺着吸管滑进嘴里,“我……我问的是网球……谁赢了?”她指了指电视。
胡一菲:“……”
苑春丽:“……”
胡一菲泄气地重新瘫回沙发,没好气地抢过遥控器按了几下:“自己看回放!费德勒赢了!三比一!真是的……”
“哦!费天王赢了呀!太好了!”
陈美嘉立刻高兴起来,仿佛刚下注赢了一笔巨款,抱着牛奶盒又满足地吸了一口。
随即,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圆溜溜的眼睛转向胡一菲,带着点小兴奋和分享八卦的雀跃:“诶,一菲姐,说到展博求婚,我想起来个事儿!上回不是我跟展博去那个什么……‘星光影城’嘛,就他们想订的那个求婚厅!”
“嗯?怎么了?”胡一菲心不在焉地应着,眼睛还瞟着电视上费德勒的赛后采访。
“没位置了!”陈美嘉一拍大腿,表情生动,“那个经理说,那个厅特别火!全是求婚的!排期都到下下周了!展博当时那个脸啊,垮得跟……跟被一菲姐你弹一闪打中了似的!”
她模仿了一下展博垮脸的表情,逗得苑春丽也笑了起来。
“所以呢?”胡一菲终于把目光从费德勒身上挪开。
“所以最快也要下个星期了!”
陈美嘉总结道,又吸溜了一口牛奶,“展博急得抓耳挠腮的,那经理还给他推荐了个什么‘海洋之心’套餐,贵得离谱!我看展博那表情,估计在算又要啃多久的泡面……”
“下个星期?”胡一菲懵了,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随即猛地坐直了身体,眼睛瞪圆,“等等!你说什么?求婚厅订到了下个星期?!”
“是啊!”陈美嘉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怎么了?”
胡一菲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精彩,混杂着震惊、荒谬和一丝“我干了什么蠢事”的懊恼。
“怎么了怎么了?”苑春丽看她脸色不对,赶紧追问。
“我……”胡一菲张了张嘴,感觉喉咙有点发干,“我……我刚才……飙车……把戒指……送到电影院去了……”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成了气音。
客厅里一片寂静,只剩下电视里费德勒流利的英文采访声。
陈美嘉的牛奶吸管停在嘴边,眼睛瞪得溜圆。
苑春丽也愣住了,看看女儿,又看看电视,最后目光落在胡一菲脸上,表情从疑惑慢慢转为了然,随即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上抽搐。
“噗……”
陈美嘉第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赶紧捂住嘴,肩膀一耸一耸的。
她懊恼地抓了抓头发,随即又自我安慰般地嘟囔:“算了算了……送都送了,展博自己没计划好,怪谁?反正戒指在他女朋友手上了……呃,不对,是在电影院前台手上了……反正下星期他总得去拿吧?说不定……阴差阳错,还省得他再跑一趟了?”
她越说越觉得好像有点道理,脸上的懊恼渐渐被一种“歪打正着”的庆幸取代。
“哎哟,我看啊,”
苑春丽笑够了,擦擦眼角的泪花,重新端起架子,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这事儿没这么简单!展博那小子,平时看着闷葫芦一个,心里主意可正着呢!他拖着不下星期才求,指不定在憋什么大招!说不定啊……”
她故意卖了个关子,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是想等大力和小孟从老宅回来?人多热闹?或者……是想找个更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宛瑜生日?还是……七夕?”
“七夕?”胡一菲嗤之以鼻,“妈,七夕都过了快俩星期了!您这时间轴是倒着走的吗?”
“那就是……国庆?”陈美嘉兴奋地插嘴,“放长假!喜庆!”
“国庆人多,到处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求个婚还得排队!”胡一菲吐槽道。
“元旦?新年新气象!”陈美嘉继续发散思维。
“太冷了!宛瑜穿裙子不得冻着?”胡一菲立刻否决。
“那……那就……下个月展博发工资?”陈美嘉想了半天,憋出一个理由。
苑春丽和胡一菲同时看向她,眼神充满了“你这脑回路也是清奇”的无语。
“算了算了,”
胡一菲挥挥手,彻底放弃了猜测,重新瘫回沙发,捞起被她扔出去的抱枕抱在怀里,下巴搁在上面,声音闷闷的,“管他什么时候求呢!他自己的事儿自己折腾去!我啊,就等着吃喜糖看热闹就行了!”
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余光瞥见电视上费德勒已经结束采访,画面切回了演播室。困意像潮水般重新涌上来,淹没了刚才那点乌龙带来的小波澜。
陈美嘉也喝完了最后一口牛奶,满足地舔舔嘴唇,蜷缩在沙发角落,眼皮又开始打架。
苑春丽看着身边两个年轻女孩,一个强撑睡意,一个已经半梦半醒,电视屏幕的光明明暗暗地映在她们脸上。
她笑着摇摇头,把开衫裹紧了些,目光重新投向屏幕,温网的回放还在继续,沉稳的击球声成了这深夜客厅里最和谐的催眠曲。
凌晨的寂静被一声突兀的、拖着长音的“咕噜噜——”打破,声音响亮得仿佛来自腹腔深处的地震。
沙发上,正抱着抱枕打盹的陈美嘉被这“腹鸣”惊得一个激灵,茫然地抬起头,睡眼惺忪地左右张望:“嗯?打雷了?”
胡一菲也被吵醒了,皱着眉从抱枕堆里抬起脸,带着被扰清梦的不爽看向声音来源——阳台门口。
只见曾小贤穿着他那件洗得领口有点松垮的灰色旧T恤和短裤,顶着一头乱糟糟、东倒西歪的头发,像个被饿醒的幽灵,正扒着3601的阳台门框,有气无力地往里蹭。
他一只手捂着瘪瘪的肚子,脸上是混合着饥饿、困倦和一丝委屈的复杂表情。
“同志们……”
曾小贤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锣,带着浓浓的睡意和胃袋空转的虚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快饿死了!厨房……还有余粮吗?”
他目光涣散地在客厅里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茶几上那盒被陈美嘉喝剩的牛奶盒上,眼神里充满了渴望。
苑春丽一看到曾小贤,原本被温网回放催眠得有些迷离的眼睛“唰”地亮了,如同探照灯找到了目标!
她立刻从沙发上坐直身体,脸上瞬间堆满了亲切得能滴出蜜的笑容,连声音都拔高了八度,透着一种过分的热情:“哎哟!小贤醒啦?快过来快过来!坐这儿!”
她用力拍了拍自己身边沙发空出来的位置,动作幅度大得差点把旁边的开衫带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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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饿啦?正常!年轻人新陈代谢快!”
苑春丽完全无视了曾小贤脸上那“只想找口吃的然后回去挺尸”的绝望,自顾自地开启了“未来女婿深夜访谈”模式,“饿了好啊!说明身体棒!来,陪阿姨聊会儿!正好阿姨想你了!”
曾小贤:“……”
他捂着饿得隐隐作痛的胃,看着苑春丽那热情洋溢、毫无睡意的脸,感觉自己像一只误入捕鸟网的麻雀。
他求助般地看向胡一菲,眼神里充满了“快救我”的无声呐喊。
胡一菲接收到信号,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冲着曾小贤:“厨房有泡面!自己泡去!别吵吵!”
“泡面?”
曾小贤的脸瞬间垮得更厉害了,像被霜打了三天的茄子,“一菲……都这个点了,吃泡面……胃会抗议的!”
他试图唤起胡一菲的同情心,眼神可怜巴巴,“而且……今天白天,我可是超负荷运转,为阿姨鞍前马后……”
他故意拉长了调子,强调自己的“功劳”。
苑春丽立刻帮腔:“就是就是!小贤今天多辛苦!又是拎东西又是讲笑话的!怎么能吃泡面呢?没营养!一菲啊——”
她拖长了调子,转向女儿,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慈母指令”,“去!给小贤弄点热乎的!蛋炒饭!简单又快!正好我也饿了,顺便给我也来一小碗!”
“我?”胡一菲指着自己鼻子,一脸“你在逗我”的表情,“妈!这都几点了!还开火?”
“快去!”苑春丽眼睛一瞪,拿出了当家主母的气势,“冰箱里鸡蛋总有吧?剩饭总有吧?三分钟的事儿!小贤都饿成啥样了!”
胡一菲看看她妈那不容置喙的脸,再看看曾小贤捂着肚子、眼巴巴望着她的样子——那眼神,像极了楼下那只一到饭点就蹲在门口等投喂的流浪橘猫。
她心里那点不耐烦,不知怎的,就被这眼神戳软了一小块。
“啧!麻烦精!”
胡一菲小声嘟囔了一句,语气里却没有多少真正的嫌弃。
她认命地从沙发里爬起来,光脚踩在地板上,动作幅度不小地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然后,在苑春丽满意的目光和曾小贤瞬间亮起的、充满希望的眼神注视下,她趿拉着拖鞋,脚步不算轻快,却也说不上沉重地……朝厨房走去。
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前,曾小贤清晰地看到她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极其微小、转瞬即逝的弧度。
曾小贤心里那点因饥饿和被迫社交带来的郁闷,瞬间被这小小的弧度冲淡了不少。
他赶紧在苑春丽旁边指定的位置坐下,努力挺直腰背,让自己看起来精神点。
“阿姨,您想聊点啥?”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热情又清醒,尽管眼皮还在打架。
苑春丽立刻来了精神,身体往曾小贤这边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带着点推心置腹的意味:“小贤啊,你跟一菲……处得还行吧?”
“行!特别好!”曾小贤回答得斩钉截铁,脸上堆起标准的“二十四孝男友”笑容,“一菲性格爽快,能力强,对我也好!”
他搜肠刮肚地找优点。
“嗯,那就好。”苑春丽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那……你们俩,就没点……嗯……实质性的想法?”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曾小贤空荡荡的手指,又瞟了一眼厨房方向。
曾小贤心里“咯噔”一下,来了!终极拷问虽迟但到!
他后背瞬间沁出一层薄汗,脸上笑容有点僵:“阿姨……这个……我们……”
他正绞尽脑汁想个既不敷衍又能糊弄过去的说法,厨房里突然传来“滋啦——”一声爆响!
是滚烫的油锅遇到冷食材的激烈反应!
紧接着,是胡一菲带着点小暴躁、却又莫名轻快的吆喝声:“鸡蛋下锅!”
然后锅铲与铁锅碰撞的“哐当”声密集响起,节奏明快,还伴随着鸡蛋在热油里迅速膨胀、变得金黄的细微“噗噗”声。
一股混合着葱油焦香和鸡蛋特有鲜味的霸道香气,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奇兵,瞬间冲破厨房门的阻隔,凶猛地席卷了整个客厅!
“唔!”陈美嘉本来又迷糊过去的脑袋瞬间被这香气勾得抬了起来,鼻子像小动物一样使劲嗅了嗅,“好香啊……”
苑春丽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香气打断了思路,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嗯,一菲这火候掌握得还行,闻着就香!”
曾小贤更是被这香气勾得肚子里的馋虫疯狂扭动,刚才那点紧张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只剩下对食物的无限渴望。
他眼巴巴地望着厨房方向,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什么求婚戒指、未来规划,通通被这深夜蛋炒饭的香气挤出了大脑。
“阿姨您看!”
曾小贤指着厨房,语气无比真诚,带着点讨好的意味,“一菲多厉害!半夜三更还能变出这么香的蛋炒饭!这手艺,这心意!简直是……是……深夜里的救世主!”
他搜肠刮肚地拍着马屁,眼神却牢牢黏在厨房门口,仿佛能看到那金黄的蛋液在锅里翻飞,米粒被炒得粒粒分明、裹着油光的样子。
苑春丽被他的样子逗乐了,暂时放过了“实质性想法”的问题,笑着点头:“是是是!一菲随我,做什么都像样!”
厨房里,锅铲碰撞的声音更加欢快了,还隐约夹杂着胡一菲不成调的小哼唱,断断续续,听不清歌词,但调子是轻松上扬的。
客厅里,陈美嘉重新蜷缩起来,闭着眼,嘴角却微微弯着,像是在做关于美食的好梦。
苑春丽看着曾小贤那望眼欲穿的样子,又看看厨房的方向,脸上是心满意足的笑容。
Am:2:03
凌晨两点多的“拾光角落”,像个被城市遗忘的瞌睡虫。
惨白的节能灯管嗡嗡作响,照着寥寥几张空桌椅,显然这是一家24小时营业的餐厅。
唯一值夜班的服务生小哥靠在收银台后,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手机屏幕还亮着微弱的光。
陆展博和林宛瑜面对面坐在靠窗最角落的位置,窗外是沉寂的街道和偶尔掠过的车灯光影。桌上摊着两份菜单。
气氛有些凝滞,像冷却的浓汤表面结的那层膜。
影院里那六个“不行”的回音似乎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陆展博清了清嗓子,喉咙有点干涩,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菜单塑料封套的边缘:“宛瑜,刚才……”
他试图打破这层膜。
“点菜点菜!” 林宛瑜几乎是立刻截断了他的话头,声音比平时高了一点点,带着一种刻意的轻快。
她迅速低下头,手指在菜单上飞快地滑动,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好饿哦!看个电影比跑马拉松还累!我要吃……嗯……这个!”
她的指尖戳在菜单上“环球美食精选拼盘”那一栏,后面跟着一串小字:包含越南火车头米粉(小份)、西班牙海鲜饭(迷你版)、日式章鱼烧(三颗)、意大利奶油培根面(少量)、美式迷你汉堡(一个)、法式焗蜗牛(两只)及泰式绿咖喱鸡(配一小勺米饭)。适合选择困难症患者或深夜猎奇。
陆展博看着她明显逃避的姿态,心里那点执拗像被扎破的气球,慢慢泄了气,只剩下些微酸涩的无奈。
他点点头,声音闷闷的:“行,那我也要一份这个。” 他也需要点东西塞满嘴巴,堵住那些想问又不敢问的话。
服务生小哥被叫醒,迷迷瞪瞪地过来记下,又飘回后厨。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两人沉默地看着窗外偶尔划破夜色的车灯。
陆展博几次想开口,都被林宛瑜假装整理头发或研究桌上调味瓶的小动作堵了回去。
直到两大盘堆得五颜六色、分量却都透着“精致”(或者说迷你)的食物被端上来,那层无形的膜才被食物的热气稍稍融化。
“哇哦!”
林宛瑜拿起筷子,眼睛亮了一下,像是终于找到了安全的避风港,“开动开动!”
她率先夹起一只小小的法式焗蜗牛,用配套的小叉子小心翼翼地挑出里面的肉,送进嘴里,细细咀嚼,眉头却微微蹙起。
陆展博也舀起一勺号称“西班牙海鲜饭”的橙黄色米粒,里面可怜巴巴地躺着两只小虾仁和几粒青豆。
他吃了一口,表情有点一言难尽。
“怎么样?”
林宛瑜观察着他的表情,小声问。
陆展博努力咽下去,诚实地说:“……饭有点夹生,藏红花……好像没尝出来。”
林宛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紧绷的肩膀似乎松了些。
她也舀了一勺自己盘里的“海鲜饭”,点点头:“嗯……跟我们在巴塞罗那路边摊吃的那个,差得有点远。我记得那个摊主大叔,胡子都沾着酱汁,锅铲敲得震天响,饭粒油亮亮的,里面的大虾……”
她比划了一下,“有这么大!”语气里带着怀念。
“对对对!”
陆展博立刻被带跑了思路,眼睛也亮了起来,“还有那个**Paella**(西班牙海鲜饭)的锅,那么大!”
他张开手臂夸张地比划,“底下还有一层焦香的锅巴!这个……”他嫌弃地用叉子戳了戳盘子里温吞吞的米饭,“像剩饭回锅。”
话题一旦打开,就像拧开了回忆的水龙头。
林宛瑜夹起一小撮越南米粉,尝了尝汤,摇头:“这汤头太淡了,酸味也不够。还记得河内那家小店吗?就开在铁轨边,火车过去的时候桌子都在震!老板娘给挤的柠檬汁,酸得我眼泪都出来了,但配上那个薄荷叶和辣酱,越吃越上瘾!”
“记得记得!”
陆展博连连点头,也夹起自己盘里的米粉,“那个薄荷叶特别新鲜,味道冲得很!还有那个牛肉丸,特别弹牙!”
他咬了一口拼盘里的所谓“牛肉丸”,表情垮掉,“这个……像面粉团子。”
两人相视一笑,空气中那点尴尬的冰碴子仿佛被这共同的吐槽融化了一些。
“那这个呢?”陆展博用筷子尖点了点盘子里孤零零的一个美式迷你汉堡,“这个总该……有点像吧?”
林宛瑜拿起那个袖珍汉堡,掀开上层小小的面包片,看了看里面薄薄的牛肉饼和一片蔫了的生菜,叹了口气:“我们在纽约布鲁克林桥下吃的那个**Sliders**(小汉堡),虽然也叫迷你汉堡,但肉饼厚实多汁,烤得焦香,配的酸黄瓜和酱料也够味儿。这个……”
她咬了一小口,耸耸肩,“像儿童套餐里的玩具。”
陆展博也咬了一口自己的,深表同意:“嗯,面包还有点皮了。”
“还是这个章鱼烧吧!”
林宛瑜转移目标,夹起一颗圆滚滚的章鱼烧,吹了吹气,“在大阪道顿堀,那家永远排长队的店!师傅动作快得像闪电,翻动那些丸子的时候,木鱼花都在跳舞!热乎乎地一口咬下去,外面酥脆,里面软糯,还有那么大一块章鱼足!”
她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喧闹的夜晚。
陆展博也夹起一颗,满怀期待地咬下去,表情却僵住了。他慢慢地嚼着,含糊地说:“……面糊有点厚,章鱼……找到了,像橡皮筋。”
他努力咽下去,补充道,“而且木鱼花……好像没跳舞,是睡着了吧?”
“噗!”
林宛瑜再次被他逗笑,之前的紧绷感几乎消失殆尽,只剩下分享共同记忆的轻松和一点点对眼前食物的无奈。“好吧,章鱼烧也阵亡了。”
她笑着摇头,又去戳那坨奶油培根面,“试试这个?希望意大利面能坚挺一点?”
“奶油味还行,”
陆展博吃了一口评价道,“就是培根煎得不够焦香,少了点烟火气。在佛罗伦萨那个小馆子,老爷爷做的,培根煎得脆脆的,混着黑胡椒的香气……”
“嗯嗯!而且面条煮得刚刚好,有嚼劲!”林宛瑜接口道,眼神里闪着光,“我们坐在露天的小桌子,旁边还有街头艺人在拉手风琴。”
回忆像温暖的潮水,漫过刚才电影院留下的冰冷沙滩。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从西班牙的海鲜饭聊到越南的米粉,从日本的章鱼烧聊到意大利的奶油面,又转向那碟绿油油的泰式绿咖喱鸡。
“这个咖喱……”
林宛瑜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了一点点汤汁拌饭,“椰浆味太浓了,盖住了香料的层次。清迈那家河边小店的绿咖喱,辣得特别通透,混着柠檬叶和香茅的清香,配着冰镇椰子水,哇……”
她回味地眯起眼睛。
“我记得!”陆展博也舀了点咖喱,被辣得吸了口气,但还是点头,“那个辣是直冲天灵盖的!但特别爽!你当时辣得直灌椰子水,脸都红了。”
“你还说!”林宛瑜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嘴角却带着笑,“是谁被辣得眼泪汪汪,还要逞强说‘一点都不辣’的?”
“咳咳……”陆展博尴尬地咳嗽两声,低头猛扒拉几口米饭,试图掩饰。
笑声在安静的餐厅里显得格外清晰。服务生小哥在收银台后换了个姿势,继续打瞌睡。
盘子里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迷你代表”被他们带着挑剔又怀念的心情一一尝遍,吐槽不断,却也勾起了更多旅途中细碎温暖的画面。
在墨尔本迷路时偶遇的街头涂鸦,在京都小巷里寻找传说中最好吃的拉面店结果误入一家只卖豆腐的百年老店,在冰岛荒原上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淋成落汤鸡后躲进一家咖啡馆喝到的热巧克力……
那些糗事,那些惊喜,那些只有他们两人共享的、微不足道却又独一无二的瞬间,在食物的香气(尽管不正宗)和彼此的叙述中重新变得鲜活。
盘子渐渐空了,只剩下些汤汁和残渣。
餐厅里更安静了,只有空调低沉的运转声。
林宛瑜放下筷子,拿起旁边的水杯喝了一口,脸上的笑容慢慢沉淀下来,眼神变得柔和而认真。她看着对面同样放下餐具、似乎有些走神的陆展博。
“展博,”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谢谢你。”
陆展博抬起头,有些茫然:“谢我什么?带你吃这个……嗯……不怎么样的拼盘?”
林宛瑜摇摇头,唇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谢谢你……还记得那么多。那些地方,那些味道,那些傻乎乎的事。”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水杯光滑的杯壁,目光垂落,声音更轻了些,“也谢谢你……在电影院最后说的那句话。”
陆展博的心猛地一跳,手指蜷缩了一下。
林宛瑜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了之前的惊恐和逃避,只剩下坦诚和一点点残留的、不易察觉的歉意。
“我知道,刚才在电影院,我的反应……很糟糕。”
她深吸了一口气,“太突然了,灯光,音乐,还有……我自己心里其实也乱糟糟的。那些‘不行’,不是冲你,真的不是。是我自己……还没准备好,被吓到了,像只受惊的兔子,说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是,你说‘不行’,不行当一切没发生过……你说得对。”
陆展博屏住了呼吸,感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我们之间发生的每一件事,”
林宛瑜的声音渐渐平稳下来,带着一种坚定的温柔,“开心的,糗的,甚至是刚才那种尴尬得要死的,都是真的。是我们一起走过的路。不能因为……因为某一个瞬间的混乱,就假装它不存在。”
她的目光落在他放在桌面的手上,那只曾想拉住她、又空落落收回的手。
“展博,”
她轻轻唤了一声,抬起头,脸上绽开一个浅浅的、却异常温暖的笑容,像初春融化的雪水,“戒指的事……我们慢慢来,好不好?就像我们当初,慢慢走过了那么多地方一样。我……”
她似乎想说什么,又有点不好意思,微微低下头,声音轻得像羽毛:“……我需要一点时间,整理一下。但刚才那些‘不行’,我收回。它们不作数了。”
陆展博看着她低垂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嘴角那抹温柔的笑意却像有魔力,一点点熨平了他心头的褶皱和酸涩。那些沉甸甸的失落,仿佛被这温软的语调轻轻托住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有些发紧。最终,他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像在承诺什么特别重大的事情,声音有些沙哑:“嗯!好!慢慢来!”
紧绷的气氛彻底消散,像清晨的薄雾被阳光驱散。
林宛瑜抬起头,两人目光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还有一点点劫后余生的、笨拙的暖意。
“那……”
林宛瑜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试图找回一点轻松的调子,眼睛瞥向陆展博面前那盘几乎没怎么动的法式焗蜗牛,“你的蜗牛……还要吗?我看你好像不太敢吃?”
陆展博立刻如蒙大赦,赶紧把自己盘子推过去:“不敢不敢!都给你!这玩意儿……看着就有点……”他做了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林宛瑜笑着夹起他盘子里剩下的那只蜗牛,熟练地挑出肉:“其实味道还行啦,就是蒜蓉黄油不够香。在巴黎那家小酒馆吃的,配着白葡萄酒,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是吗?”陆展博看着她自然地分享食物的动作,心里某个角落像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痒痒的,暖暖的。
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冰水滑过喉咙,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感。他看着她小口吃着蜗牛肉,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那个……鹅肝酱,你后来……还吃过吗?”
林宛瑜动作一顿,抬起头,对上陆展博亮晶晶的、带着点促狭笑意的眼睛。
她立刻明白他在指什么——那是他们在里昂一家高级餐厅的糗事。当时菜单全是法文,两人连蒙带猜,陆展博指着“Foie Gras”信心满满地说“这个肯定是鱼!”。
结果端上来是冰凉顺滑的鹅肝酱。林宛瑜尝了一口就被那浓郁丰腴的口感惊到了,而陆展博则被那价格吓得差点当场表演一个“灵魂出窍”。
想起那个画面,林宛瑜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后来?后来每次看到菜单上有,心里都有阴影了好吗?总觉得钱包在滴血!不过……”
她歪着头,故意拖长了调子,看着陆展博,“味道嘛……确实挺特别的。有机会的话,还是想再尝尝看。”
“哦?”
陆展博挑了挑眉,身体微微前倾,凑近了一点,声音也压低了些,带着点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试探和期待,“那……下次,找个便宜点的地方?我……请?”
林宛瑜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带着点紧张和期待的脸,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餐厅油烟味和他本身清爽气息的味道。她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像盛满了星光的湖面。
她拿起水杯,轻轻碰了一下陆展博面前的杯子,发出清脆的“叮”一声。
“好啊。”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轻松和微甜,“不过这次,你来点菜。不许再点‘鱼’了。”
陆展博看着眼神发光的林宛瑜,他更加确信宛瑜就是自己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陆展博开口问道:“宛瑜,你说三年后我们会在哪里?”
“我三年后可能会在巴塞罗那,不过也不一定,也可能是马德里、佛罗伦萨,也可能是米兰,我也不知道。我递了申请,给这些城市的服装设计学院。”
他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宛瑜,昏黄灯光下,她脸上的神情坦然而坚定,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映着窗外的夜色,也映着他此刻有些呆滞的脸。
“所以……三年后,”
陆展博的声音有些飘忽,像是在努力理解一个遥远的数学公式,“你会在……巴塞罗那?或者马德里?佛罗伦萨?米兰?”
他一个一个念出那些他们曾经共同踏足、充满回忆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一种不真实的陌生感。
在他的构想里,三年后,这座城市,这个他们共同生活的角落,应该有他,有她,也许还有一个……小小的家。他从未设想过另一个版本。
“嗯,”
林宛瑜轻轻点头,指尖无意识地绕着水杯的边缘,“我递了申请,给这些城市的服装设计学院。” 她顿了顿,补充道,“还不知道结果,只是……想试试看。”
“真的吗?”
陆展博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里的震惊盖过了失落。这个消息太突然了,像一记毫无防备的直拳,打得他有些懵。
他以为他们只是需要“慢慢来”,绕开电影院那个尴尬的坑,重新调整步伐。
他从未想过,她已经在规划一条截然不同的航线,目的地是那些遥远、陌生、没有他的坐标。
林宛瑜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复杂。她看到了他眼中的茫然、困惑,甚至一丝受伤。
她微微吸了口气,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次环球旅行,展博,我们看了太多别人的世界,别人的生活。那些风景,那些故事,那些在街头巷尾迸发的生命力……”
她的眼神亮了起来,像是回忆起了塞纳河畔的风,圣托里尼的落日,“它们让我更加确定,我想要的生活,应该是自由的,是充满未知的,是居无定所、每天都在迎接新风景、新冒险的。”
她微微前倾,手肘支在桌面上,手指交叠,这是一个认真倾诉的姿态:“以前做时尚编辑,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看着别人设计的华服被模特穿上T台,被镁光灯追逐。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我不想再只是坐在台下评论了。为什么不能是我?为什么不能亲手把脑海里的那些线条、色彩、布料变成真实的、能让人心跳加速的东西?”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发现的兴奋和笃定,“也许这才是我真正喜欢的事业,它能让我……找到属于我自己的、新的价值。一种……不依附于任何身份,只属于林宛瑜的价值。”
陆展博静静地听着。她的声音像一条清澈的溪流,流淌过那些他未曾真正理解的角落。
他想起旅行中,她总是对那些充满异域风情的布料店、手工作坊流连忘返,对那些街头艺人的色彩搭配津津乐道。
他当时只觉得那是旅行的乐趣,从未深想那或许是埋藏已久的火种。
“为什么……”
他喉咙有些发紧,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为什么你从没告诉过我这些?”
他想起那些他们分享的无数个夜晚,在青年旅社的公共厨房,在火车摇晃的卧铺车厢,在星空下的露营地,他们聊过那么多,未来、梦想、琐碎的烦恼……却独独漏掉了这个。
林宛瑜看着他,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温和的、近乎无奈的坦诚:“旅行的时候,我其实有问过你的。”
她微微歪头,像是在回溯那些模糊的对话,“在阿姆斯特丹的运河边,看着那些橱窗里先锋的设计,我说‘如果我也能做出来多好’;在塞纳河畔,看着落日给铁塔镀金,我说‘真想留在这里学点什么’;在圣托里尼那个白色小教堂里,听着钟声,我说‘不知道以后会飘到哪里去’……”
她轻轻叹了口气,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回忆的笑意,“只是那时候,我们都很开心,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风景和糗事。那些关于‘以后’的试探,可能就像风吹过水面,没留下太深的痕迹。而且,展博,”
她认真地补充道,“这些问题,本就不是旅行中非要讨论出个结果的。就像今天,我也不是非要……现在就得出一个结论。”
“不,”
陆展博突然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执拗。他坐直了身体,目光紧紧锁住她,“既然现在我们……哪儿也去不了,”
他环顾了一下这深夜冷清的餐厅,像是在强调这个被“困住”的现实,“不如就把未来的事,说说清楚。”
他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哪怕那个答案会像冰块一样硌得他生疼,也好过悬在半空、不上不下的煎熬。
“未来?”
林宛瑜重复着这个词,眼神里掠过一丝迷茫,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带着距离感的清醒,“展博,哪一天是未来?反正今天不是。”
她轻轻摇头,像是在拂开一个虚幻的概念,“我还没有收到任何设计学院的录取通知,一切都还悬在半空呢。再说,”
她的语气忽然带上了一点刻意的轻松,甚至有一点点微不可察的促狭,目光扫过陆展博空空的双手,“你现在……也没向我求婚,不是吗?”
她用这个现实的问题,巧妙地避开了那个关于“未来”的沉重定义,也再次划清了此刻的界限。
陆展博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这句话精准地刺中了最柔软的地方。影院里那六个“不行”带来的冰凉触感瞬间又回来了。
他看着她,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看起来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你,”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切的、无法掩饰的伤感,像夜幕下缓缓流淌的河水,“你根本没想过结婚,对吗?”
不是现在,而是……在他的构想里,那个应该存在的未来里。
林宛瑜没有立刻回答。她沉默了几秒,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再抬起眼时,她的眼神异常清澈,也异常坚定。
“展博,”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地回荡在两人之间,“我不是没想过。只是……在我安定下来,决定和某个人共度一生之前,”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坦然地迎向他眼中的失落和询问,“我必须先找到我自己。”
她微微挺直了脊背,像一株在夜色中舒展枝叶的植物,带着一种安静却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得先确定,我是谁,我要去哪里,我能成为什么样的人。当我真正站稳了,找到了那个完整的、独立的‘林宛瑜’,那个时候……”
她看着陆展博,眼神里没有承诺,也没有拒绝,只有一片澄澈的、关于自我探索的坦诚,“我才能确定,谁才是那个可以和我并肩走完一生的人。我不想……带着迷茫的自己,走进任何一段需要承诺终身的未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城市在沉睡,餐厅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
陆展博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清晰的、不容动摇的自我追寻。
那些关于三年后、关于异国他乡、关于设计学院的遥远图景,不再是模糊的威胁,而是她为自己勾勒的、充满勇气的道路。
他忽然明白,影院里的拒绝,不仅仅是对一个突然的仪式。
那是对他预设好的、安稳的、包含她在内的“未来规划”的无声否定。她要的,从来不是被纳入谁的轨道,而是自己去开辟星辰大海。
巨大的失落像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但同时,一股奇异的、混杂着苦涩和理解的清醒感,也从心底最深处缓缓升起。
他张了张嘴,想说“我等你”,想说“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想说很多很多……但最终,他只是看着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明白,此刻任何关于“我们”的承诺或期许,都是对她那份“寻找自我”决心的干扰和负担。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不再尴尬,却沉重得如同实质。
服务生小哥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拿着账单,犹豫着要不要过来打破这片沉寂。
林宛瑜先动了。
她拿起旁边的水壶,给陆展博和自己面前已经冷掉的茶杯里,重新续上了温水。微小的水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吃好了吗?”
她轻声问,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仿佛刚才那番关于人生方向的沉重对话只是谈论天气,“这家……虽然味道差强人意,但至少……让我们重温了不少好地方。”
陆展博看着杯中缓缓升起的热气,又看了看她。她脸上带着一点浅浅的、安抚的笑意,像是在说:你看,就算前路不同,此刻我们还能坐在这里,分享一盘不怎么样的“世界美食”,回忆那些共同走过的路。
他端起那杯温水,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驱散了一丝心头的寒意。他用力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哑:“嗯。吃好了。”
结账,起身。
推开“拾光角落”的玻璃门,凌晨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城市特有的、混合着尘土和植物清冽的气息。
两人并肩走在空旷寂静的街道上,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交叠,时而分离。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夜里回响。
陆展博双手插在裤兜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抬头望向深蓝色的、点缀着几颗疏星的夜空。巴塞罗那的夜空,也是这样的吗?还是米兰的星光会更亮一些?
他找不到答案。就像他此刻,找不到任何言语,去描绘那个没有林宛瑜在身边、却又必须尊重她去寻找自己的、模糊而空旷的未来。
凌晨的公寓楼格外安静,只有电梯运行的轻微嗡鸣和两人脚步声在楼道里空洞地回响。
推开3601的门,客厅里只留了一盏小夜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苑春丽显然已经撑不住回房睡了。
两人默契地没开大灯,在昏暗中走到沙发边坐下。
窗外城市的微光透进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影院里的尴尬、餐厅里的深谈,像一层看不见的薄雾笼罩着他们,让空气显得有些滞重。
“展博,”
宛瑜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很轻,带着点犹豫,“那个戒指……你什么时候买的?”
展博靠在沙发背上,目光落在天花板上模糊的光斑:“在香港的时候。其实……在回国的飞机上,我就打算求婚了。”
他苦笑了一下,侧过头看向宛瑜在昏暗光线中柔和的侧脸轮廓,“可惜,我想得太简单了。以为……拿出戒指,说句话,就够了。”
他想起飞机上自己紧张得手心冒汗,计划着如何在万米高空制造浪漫,结果被颠簸和戒指丢失打得七零八落。
宛瑜也侧过身,面向他,黑暗中她的眼睛亮亮的:“展博,对不起。我以为……你只是想跟我聊聊理想,聊聊未来,所以我才会跟你说那些……关于米兰,关于设计,关于寻找自己。”
她的声音带着真切的歉意,“我真的不知道……你那时候要求婚。”
如果知道,她或许不会在那个时刻,用那样决绝的方式划清界限,让他措手不及。
展博下意识地伸出手,在昏暗中准确地握住了宛瑜放在膝盖上的手。
她的手微凉,他用自己的掌心包裹住它,试图传递一点温度。“宛瑜,”
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执拗,“那……你不去巴塞罗那、马德里还有米兰行不行?留下来,我们一起……规划新的生活?”
他描绘不出那个“新生活”的具体图景,但只要有她在,似乎一切就都有了方向。
宛瑜的手指在他掌心微微蜷缩了一下,没有立刻抽回,但也没有回握。
她沉默了几秒,才低低地开口,声音清晰而平静:“展博,我现在……真的没想好到底什么时候结婚。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
她感觉到展博的手瞬间收紧了,传递出明显的失落。
她连忙反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像安抚一个失落的男孩,“但是,”
她加重了语气,目光在昏暗中努力寻找他的眼睛,“我相信,如果要选一个人和我共度余生,那个人——一定会是你。”
这句肯定像一道微弱的光,瞬间点亮了展博黯淡下去的心。
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黑暗中紧紧盯着宛瑜的方向:“那……如果三年后,我们还在一起,”
他小心翼翼地抛出那个假设,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你愿意……嫁给我吗?”
时间仿佛凝滞了。昏暗中,他只能听到自己鼓噪的心跳,和两人细微的呼吸声。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他感觉到宛瑜轻轻地点了点头。
“真的?!”
展博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整个人像弹簧一样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宛瑜!你这算答应我的求婚了?!”
巨大的喜悦冲击着他,让他暂时忘记了之前所有的纠结和失落。
“我……我也不知道。”
宛瑜的声音却带着一丝犹豫和茫然,在黑暗中响起,像一盆冷水,“刚才点头……好像……很自然。可是……”
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她答应了什么?一个基于“如果”的承诺?这感觉太奇怪了。
“不管了!”
展博此刻被巨大的兴奋冲昏了头脑,完全忽略了宛瑜语气里的迟疑,“我已经错过两次求婚了!飞机上一次,电影院一次!这次我绝对不能错过!”
他激动地在原地转了个圈,然后猛地一拍脑门,“天啊!戒指!戒指还在我房间!你等着!我马上去拿!”
他像一阵风似的冲向自己的房间,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份“确定”用最传统的方式固定下来。
他猛地推开房门,房间里亮着台灯。苑春丽并没有睡,正坐在他的书桌旁,手里拿着一本相册慢慢翻看着,显然是在等他。听到动静,她抬起头。
“妈?你怎么还没睡?”展博一愣,随即顾不上寒暄,冲到书桌前开始翻抽屉,“戒指呢?我的戒指放哪了?”
他拉开一个又一个抽屉,动作慌乱,把里面的书和杂物翻得哗哗响。
苑春丽看着他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轻轻叹了口气,放下相册。“别翻了,”
她声音平静,从睡衣口袋里掏出车钥匙,“我刚才在客厅都听见了。”
她把钥匙放在桌面上,推向展博,“拿着吧,开一菲的车去,快一点。”
展博的动作僵住了,他猛地抬头看向妈妈,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慢慢被一种巨大的恐慌取代:“去……去哪?”
他这才想起,那枚承载着他此刻全部希望的戒指,根本不在这个房间里!它还在电影院的某个角落!
“去拿戒指啊!”
苑春丽理所当然地说,“你不是要求婚吗?赶紧去啊!别紧张,儿子。”
她看着展博瞬间垮掉的表情,试图安慰。
“没有,怎么会紧张……”
展博干笑两声,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带上哭腔,他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跌坐在床沿,双手捂住脸,“妈……我该怎么办啊?她刚才点头了……可是她说她‘不知道’……她那到底是安慰我,还是因为内疚,还是……真的在安慰我啊?”
巨大的不确定感和之前的狂喜落差,让他语无伦次,像个迷路的孩子。
苑春丽起身,走到他身边坐下,轻轻拍着他的背。
这个动作让展博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了一点,积压的委屈和茫然涌了上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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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春丽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沉稳,“人和人之间,就像两棵挨着长的树,根要扎在一起,但枝丫总会有各自伸展的方向,总会有分歧的。婚姻和恋爱不同,”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贴切的比喻,“恋爱像是逛集市,新鲜热闹,合则聚不合则散。婚姻呢?更像两个人合伙开一家小店,租了个铺子签了合同,时刻都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出不来也进不去。你们得天天面对面,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主意、习惯、脾气……躲是躲不开的,始终要面对那些分歧。”
展博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妈妈:“就像……就像那次我们在国外,被扣在那家黑店餐馆里的时候?”
他想起那次糟糕的经历,因为点菜失误付不起账单,被老板“扣留”在店里洗碗抵债的糗事。
苑春丽被他这个比喻逗得笑了一下,随即又正色道:“对,有些‘单’是逃不掉的,你早晚要买。结婚要准备的,哪里仅仅是一个戒指那么简单?还有很多很多你看不见的东西。儿子,”
她语重心长,“仔细想想吧。想想你自己,也想想宛瑜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苑春丽起身,轻轻带上了房门,留给他独处的空间。
房间里只剩下台灯昏黄的光线和窗外隐约的城市夜声。
展博坐在床沿,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妈妈的话在他脑子里反复回响。
分歧……密闭空间……早晚要买……
他想起宛瑜在餐厅里那双发亮的眼睛,谈起设计、谈起未知、谈起“找到自己”时的神采飞扬。
那是一种他从未在她谈论安稳生活时见过的光芒。
他想起自己刚才的冲动和狂喜,还有那枚此刻躺在遥远电影院里的戒指。
如果自己真的那么坚定,那么笃定地想要娶她,为什么没有时时刻刻把戒指带在身上?
为什么会在关键的时刻让它丢失?是不是潜意识里,自己也感觉到了某种不安和不确定?
这么想来……宛瑜的选择,又有什么错呢?自由……对她来说,真的很重要。重要到让她愿意暂时放下触手可及的安稳,去拥抱充满未知的远方。
“如果三年后我还在这里……如果三年后我们还在一起……”
他喃喃自语,咀嚼着这个自己提出的假设,“‘如果’……”他猛地顿住,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如果’只是我们回避分歧的托词罢了!”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思绪却异常清晰起来:
“我答应过宛瑜的!在旅行开始的时候,我就说过,要让她自由自在,像真正的公主一样,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我不能出尔反尔!”
他对着墙角,像是在跟一个看不见的对手辩论。
“当初宛瑜为了逃避家里安排的相亲,才一个人跑出来,阴差阳错来到了爱情公寓。其实,她一直都没变!她有自己的主张,爱冒险,有勇气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我爱她,不也正是因为这些闪闪发光的特质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坚定:
“我不能因为剧情的发展和我预想的不一样,就责备她,就想把她拉回我预设的轨道!谁都没有资格说她的决定是个错误!那是我爱的人选择的道路!”
他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其实……我们早就已经作出选择了!就在刚才,在餐厅里,她说要‘先找到自己’的时候,我的沉默,就是我的选择。而她,也已经做出了她的选择。”
想通了这一点,堵在心口的那团乱麻瞬间解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涌了上来,虽然带着离别的酸涩,却无比清晰。
他猛地拉开门,冲回客厅。
客厅里,宛瑜正站在窗边,手里拿着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她若有所思的脸庞。
“宛瑜!”展博的声音带着一种释然后的平静和决心。
宛瑜闻声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惊讶和尚未褪去的复杂情绪:“展博?你……是想问我,等到拿到戒指,我答应你的事情还作不作数?”
她以为他是来确认那个“三年之约”。
“不!”
展博快步走到她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是想说,如果你真的想去读书,去米兰,去体验你想要的生活,我不应该阻止你。那是你的梦想,我支持你。”
他的语气真诚而坚定,没有了之前的犹豫和委屈。
宛瑜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似乎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刚才接到的那个电话还在耳边回响。“但是……展博,”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茫然,“就是刚才……在你回房间的时候,我接了个电话。是米兰设计学院打来的电话面试通知。其实他们之前打过好几个,因为有时差,我一直错过了。不过今天……就在刚才,我接到了。”
“结果呢?”展博的心提了起来,但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我……”
宛瑜看着展博清澈坦然的双眼,那份支持让她既感动又更加无措,“我……通过了。他们给了我录取通知。”
她停顿了一下,脸上浮现出巨大的困惑和矛盾,“我刚答应了你一个模糊的‘三年’,可转身就接到了这个电话……我现在整个人都凌乱了,展博,我到底该哭还是该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梦想成真的喜悦和与爱人分离的酸楚交织在一起,让她无所适从。
展博看着她脸上那混合着惊喜、茫然、不舍的复杂表情,忽然轻轻地笑了。
他伸出手,温柔地拂开她颊边的一缕碎发:“你在笑,宛瑜。”
他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她微微上扬的嘴角,“虽然眼睛还有点红,但你在笑。”
宛瑜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确实是在上扬。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展博。
“既然一切都已经有结论了,”
展博的笑容温暖而包容,带着一种豁达的力量,“看来我们已经没有分歧了。我本来跑出来,就是想问你……”
他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我支持你去米兰,全力以赴地去追求你的梦想,你会不会……高兴一点?”
宛瑜彻底惊呆了,她看着展博,那双总是带着点懵懂和执拗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理解、支持和一种近乎宠溺的温柔。
这份毫无保留的支持,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她心里所有的不安和犹豫。
巨大的感动和释然淹没了她,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她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用力扑进展博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展博被她撞得微微后退一步,随即稳稳地接住她,手臂也用力地环抱住她纤细却充满力量的身体。
他感受着怀里微微的颤抖和衣襟上迅速蔓延开的一点湿意,下巴轻轻蹭着她柔软的发顶。
“展博……”宛瑜的声音闷闷地从他怀里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我……”
“嘘,”展博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温柔而坚定,“既然一切都已经有结论了,看来我们真的没有分歧了。”
他顿了顿,感受着怀里的温暖,做了一个冲动的、却又无比自然的决定,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豪迈和少年气的真诚:
“宛瑜,如果你决定了,那我也决定了!我愿意……陪你一起去米兰!”
怀里的宛瑜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脸上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展博低头看着她,眼神亮得惊人,笑容灿烂而纯粹,仿佛刚才说出的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决定。
窗外的城市依旧在沉睡,客厅里,相拥的两人仿佛拥有了对抗整个世界分离的力量。
未来像一幅尚未展开的画卷,充满了未知的线条和色彩,但此刻,两颗心紧紧依偎在一起,那份共同面对的决心,比任何承诺都更加真实而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