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天为谁春?(1/1)

听说,明日承乾宫即将住进一位有才情的江南女子,天资聪慧,知书达理,习得一手好书法,更是令顺治那孩子如痴如醉。

我好奇,起了个大早,跟着几个朋友挥舞着翅膀飞了过去,想着凑个热闹。

天空浓密的乌云含着雨水,景山处,还映照着一抹斜阳余晖。风狂电闪,只听得见疾风侵袭御花园树林的簌簌声响,难听的要老命。

春雷一惊,吓老子一大跳。我心里不禁担忧这恶劣天气,回想起来上次还是在明崇祯十六年六月,雷击奉先殿。这些迷信的人啊,以为在屋顶正脊下埋个破盒子就觉得能避免了。

“哎呦喂!屁股好痛……摔死我了。”

凄厉的呼喊,一道银光顺着闪电坠下,幸亏老子俯冲的快,没被溅到,可怜了新剪的刘海儿,烧焦了。

乌鸫轻咬嘴唇憋笑,笃笃笃的对我说:“鸦鸦,你毁了!”

闻声,大斑啄和楼燕同时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身上,这让我潜意识里窘迫起来,我轻轻拂过水面看了一眼,老子的眉毛,竟然也被烧掉了!

不漂亮了!我不漂亮了!

刘海儿可忍,眉毛不可忍!

我转了一下翅膀,重新飞回承乾宫的屋顶。

大白天的,真是见了鬼了。

我愤恨的看了过去。

梨树树心怎么有一团透明的,蛄蛹的像蚕蛹的东西,大斑啄一向胆子大,不顾阻拦飞了过去,用它的长喙开始咚咚咚起来。

“谁敲我脑袋!有毛病啊!”

我心感不妙,这树成精了?楼燕担心的看了大斑啄一眼,唤它回来。

迷迷糊糊之中,它似乎是注意到我们了。第一次见玉雨瀛洲。那个时候,大概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在它眼里都充满了朝气和阳光。

“嗨,你们好。”

玉雨瀛洲的目光锁定在了我的身上。

左右打量了一下,瓜不兮兮的呆傻样子。我见它应该还算是个善类,虽然吧,这个气质方面和我比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你是谁?从哪来?到哪去?”我问它。

它摇了摇头,我心想。这货是不是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你知道这是哪儿吗?”我又问。

玉雨瀛洲回答:“哪儿啊。”

我咳了一声,正了正嗓子,一本正经的告诉它:“这里是紫禁城,可是当朝天子居住的地方。”

“天子是啥?”

“天子就是皇帝。”

“皇帝?”

“嗯哼?就是这个时期最高的统治者。”

“噢,关我什么事儿。”

“天子一笑,加官晋爵。天子一怒,浮尸百万的道理没有听说过啊。”我笑着问它。

“……”

玉雨瀛洲表情复杂,无言以对。

接下来的对话,让我清楚明白了一件事儿,玉雨瀛洲简直是开天辟地,古今第一异类。

宫门大开,董鄂氏来了。

我们齐齐看向影壁的方向,真真像是从画卷里走来的人,眼角眉梢温婉柔情,一身翠色旗服,袖腕处是蓝色青花的雅致绣纹,书卷气倾溢。清新脱俗和这满树梨花倒是相得益彰。

新来的小宫女翠珠侍奉新主子未免紧张,不小心弄断了手里的珠花。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董鄂氏眼波流连,温雅道:“不妨事。”

随手,董鄂氏选了一支清银镀金的嵌珠蝴蝶簪:“戴这个吧。”

“是。”

翠珠小心翼翼的接过,替她戴好。

“刚才那个是?”玉雨瀛洲问。

我目不转睛的盯着室内看:“新来的妃子。”

玉雨瀛洲感叹道:“又一个女子,要被锁在这儿咯。”

“可不能这样说,顺治可是很喜欢她的。”

“是吗?”玉雨瀛洲怀疑道。

时间久了,我发现玉雨瀛洲说话行事豪迈洒脱,任诞放达。因为我总是来看望董鄂氏,久而久之,和玉雨瀛洲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约莫有小半个月,我都在给玉雨瀛洲普及凡间的知识,幸好这呆头梨不傻,学习的迅速,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它哪里也去不了,只有这一小片土地养活着它。想必它耐性还是极好的,换做其他的,任谁都不会心甘情愿的一直留在这儿。

我是翱翔天空的鸟,永远在自由的舒展滂沱的羽翼,飞过山川湖泊,看过世间万象。所以有的时候我不明白它,怎么就可以这么沉静的在这一方庭院里春生夏长,秋乏冬眠。

玉雨瀛洲总说:知足常乐。

这小孩儿心态好,以后必成大器。

我瞧着每到春四月,花开时。

顺治都会陪着董鄂氏月下赏花。

经历前些年的风风雨雨,他也算是一位拥有卓越政治才能的帝王,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加强皇权、巩固实力永远是重中之重。所以在笼络人心方面,顺治帝普施皇恩。

而他身边的这位董鄂妃也算是个奇人,这个女子是被顺治直召入宫的,并没有参与选秀。届时,满清仍处于征战,董鄂氏的父亲鄂硕于顺治二年在苏杭一带南征,董鄂妃生于长于南方,深受江南文化的熏陶,风韵文雅,幼时母亲早逝,父亲续弦,继母生一女。

早先顺治对孝庄除了崇敬与礼法,母子之间偶有嫌隙。婚姻大事不由其做主,碍于多尔衮曾经的那些行径,对于被安排的婚姻也是嫌上加嫌,再加上与博尔济吉特.孟古青丝毫没有共同语言,奢侈铺张和顺治想要的背道而驰,后宫佳丽虽多,多为满蒙之权贵。

相比之下,董鄂妃进退有度。她是一朵温柔的解语花,颇得顺治的喜爱,更是因为从不苛责下人,以贤德之名深得好评,以礼自持。

红颜知己,恩爱如斯。似乎在董鄂氏的面前,顺治帝才能释放被困囿已久的灵魂。

月下花前,玉雨瀛洲突然来了一句煞风景的话:“欸,鸦鸦,我看这女子入宫也有一段时间了。她的确是男人的理想型,也是这个朝代的理想型。可若是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绝对不算是件幸事。”

在她入宫前,第一位皇后孟古青被废,如今的皇后依旧是博尔济吉特家族出来的。这其中的繁琐复杂,大家都心知肚明。

我笑了笑:“你说的有道理,但,这就是她的命啊。你以为这宫里的人单单就是一个人?哪个不是肩负着家族的荣耀。皇帝喜欢她,可是孝庄不喜欢她。”

玉雨瀛洲依旧怀疑:“皇帝,真的喜欢他吗?”

“你为什么这样问。”我不由得问它。

玉雨瀛洲笑了笑:“从她进宫之后,我很少在她脸上看到由衷的微笑,多是些表面功夫,小心翼翼。晨昏省定,不知道的,还以为顺治找了个老妈子。”

我叹了口气:“人这叫识大体,明事理。要不呢?第一任皇后那么跋扈,顺治不还是废了她?”我摇了摇头,无奈道:“算了算了,和你说这么多有什么用,你也不是在这个大环境下土生土长的,不理解很正常。”

玉雨瀛洲问:“她家族势力怎么样?”

我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玉雨瀛洲看问题总是一针见血。

我摇了摇头:“她没什么后盾,自是比不上满蒙部落里的公主小姐。”

玉雨瀛洲轻笑一声:“那不得了。没有庇佑,又深得皇帝喜爱,孝庄讨厌她。只能悬着一颗度日,如此活着,比其他女子更是难上加难。”

“……”

玉雨瀛洲的话不是没道理。只是未曾踏入这局中,不妄断是与非。很多时候,关于那些深层次的话题,我和它也都当个闲谈代过,点到为止。

董鄂妃进宫一年左右怀了孕。顺治大喜,特赦董鄂妃的后母进宫侍奉,同来的还有她同父异母的妹妹。也正是这个女子,把玉雨瀛洲迷的是茶不思,饭不香。虽然,它只用喝水就够了。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这其间绝对也是“天公作美”,京城连逢旱季,我见过人渴死,见过树渴死,但我真没见过神识渴死的样子。

伸腿儿瞪眼,胳膊抽搐,别提有多好笑。站在朋友的角度,这样有些不道德。骄阳炽热攀附到它的脖子,血管是红色的,我唤来其他鸟群朋友用叶子衔水,无济于事。

来回跑二十多次,也未必能救得了它。

就在这时,那名女子出现了。毫不吝啬的给玉雨瀛洲浇水,我们看着,也松了口气。

你说这呆愣木头,怎么就生出来一颗七窍玲珑心。玉雨瀛洲对她一见钟情了,后来,我如同一位听书客一样,期待着他们会有怎样的故事。

自从见过她之后,它的脸上除了落寞还是落寞。我忘了,它是一棵树,不能动。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嘿,兄弟。你说你什么也不是,你喜欢什么不行,偏偏要喜欢一个人,你俩压根儿不可能。”

我知道这话玉雨瀛洲听了会难受,但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说了。假话好听,真话,它就是难听啊。

它语气闷闷的:“你说,我要怎么才能离开这儿啊。”

“你想离开?”我问他。

它“嗯”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我突然有点讨厌它了。我没应答玉雨瀛洲,直接飞走了。

明月何皎皎。

可能是出于朋友之间的占有欲,我觉得整个紫禁城里,属我和它的关系最好。又或者,是因为我喜欢讲故事,把年轻时的事迹写成了话本子,每次讲给它听时,它总能给予我很好的反馈。我自认为高山流水,应该是把它当知音了。

自从之前那件事情过后,我不再频繁飞往承乾宫,但是我会偷偷关注着它。原来这就是一棵树的相思,那名女子走后,玉雨瀛洲晚上不睡,白天不醒,整天看起来跟有三魂,没七魄。天天顶着个大眼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墨水画的。

“唉……算了算了。成全它吧,想走的人你拦不住,既然已经把它当知音了,就该理解尊重它的选择。”

万千生灵,求萨满办事儿的人络绎不绝。

我也是……也是不眠不休的排了一个月,等待叫号。我心里暗暗咒骂,你小子要是以后真成了人,胆敢给我追不上那个女子,我一定天天拉屎,拉你头上,臭死你。别辜负老子为你这么尽心尽力。

“两千三百一十六号,圣鸟鸦鸦。”

门栏外,我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正当我要飞过去,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支利箭,划伤了我的胳膊。还好我比较能忍,残血一丢丢,玄色羽毛很好掩盖了红色血迹。

“哟呵,稀客,你来做什么?”

萨满头都没扭一下,嘴里念了一串子蒙语。

“肯定是有求于您啊。”

萨满不解的看了我一眼:“你有什么可求的?”

我连连叹气:“其实也不是我,而是,而是为了我一位挚友而来。”

“噢?挚友?”

可能是萨满觉得有意思,允许我娓娓道来。

我心里有个不敢细想的猜想,为什么她就这么轻松答应了。往后退了几步,我思考了一下,对萨满说:“不过……你……你可不可以不要告诉它,是我在帮它。”

萨满傲慢的笑了笑:“又是做好事不留名?”

我摇了摇头:“也没有,它性子耿直,前些日子我们吵了架,虽然我知道过几天这事儿就被它忘了。但是,若是知道了是我帮它。”

顿了顿,我又说:“别看它天天嘴上说潇洒走一回,拧巴起来,路边的狗都得研究一番。我不想让它因为这件事情,后天又跟我叨唠愧疚什么的,还是不知道的好,省了一大堆麻烦。”

萨满冷笑一声:“哼,后天午时,带它来吧。”

“谢了。”

我回头问:“不过,我要怎么把它从那棵树里带出来?”

萨满转手给了我一个珐琅彩梨花飞鸟纹玉壶春瓶:“明日太阳最烈时,把这个对准它的树根部。”

“就这么简单,不用念什么咒语?”

她细碎的附到我耳边,念了一串儿我仍旧没听懂的话。

回去的路上,我衔着瓶子飞的慢了些。

他来这里多久了?

我俯视着一重又一重的宫墙,好像也没多久。

……

怎么就,觉得恍如隔世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