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霸王(1/1)

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

当项羽感到周围的摇晃时,他忽然想起,自己与最后的八位弟兄杀到了乌江旁,摇着小舟的乌江亭长焦急地让自己上船渡江,他自是不愿,却忽然眼前一黑……

“弟,这是在何处?”

他缓声问道,却没有人回应。

项羽慢慢睁开了眼,坐起身时,身上的十几处骇人伤口依旧流着汩汩鲜血,他却并未皱一下眉头。

原来自己身处那艇小舟上,舟上也只有自己,与那摇着橹桨的老亭长。

叔父呢?

路上走散了,不过以叔父贪生怕死的性子,或许降了那刘邦,还有一条活路。

夫人呢?

夫人死在那首垓下曲中了,死在我的面前。

庄弟呢?

子期呢?

啊,他们战死在路上了。

对了!这种时候,亚父肯定有办法……

“亚……”

差点忘了,亚父两年前就病死在离他而去的路上了。

“大王,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亦足王也……”

船头之处传来声音,好似是老亭长在说话,可渐渐地,一阵耳鸣声充斥了他的世界,他再听不到一丝声音。

他伸手揽来一捧江水,拍打在脸上,抹去黝黑的烟尘,又像是抹去了什么别的东西。

不够。

冰冷彻骨的江水,无法抹去他心中一丝的痛苦。

再揽来一捧。

还是不够……

他沉默地看着手中被揉碎的晶莹水滴,渐渐与江水融为一体。近处的水面破碎着,远处的水面又缓缓复合着,周而复始。或许在亘古长河中,任何波澜壮阔,都不过是眨眼一瞬,而他,也不过顺风多行了一段而已。

当不远处已经显露出故乡的轮廓时,他还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我为什么还活着?

是为了再复昔日的辉煌,还是为了承担失败的耻辱?

是为了家乡的父老,还是为了自己破碎的理想?

亦或者说,只是兄弟们想让他活下去,仅此而已。

“大王,快请上岸吧!老朽这就去请医师来为大王治伤!”

老亭长扶起了神色涣散的项羽,小心翼翼地将一块自己最好的粗布盖在了项羽的身上,替他掩住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又匆匆忙忙的小跑而去。

项羽怔怔地站在船头,感觉自己的双脚仿佛被千斤重担压住,无法挪动分毫。他站在原地,犹如一尊雕像。

他真的抬不起来。

“你是……项大哥?!”

经过岸边的年轻人注意到了小船,突然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直到看清他那双漆黑的重瞳,年轻人才终于确认了什么,眼中满是震惊与疑惑。

“大伯!是项大哥回来了!”

终于,年轻人忍不住高声惊呼道。项羽在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中沉默着。

他站在船头,静静地看着夕阳逐渐落下。

戎马不解鞍,铠甲不离傍。他的一生从未低过头——即便面对千军万马亦是昂首冲杀,此刻也同样不曾低头。他仰头望天,任由一滴血汗顺着散落而被江水浸湿的发丝流淌在脸颊上,又顺着脸颊流淌到嘴角、下巴,直至滴落下来。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在这片天空下,他曾得到了多少,如今就失去了多少。

残阳如血,这里的天依旧这么美……这是江东。

可,这是江东。

江东。

“羽儿回来了?嘿,咱们羽儿啊,在外面的名声真响!”

有白发老者被年轻的孙女搀扶着,拄着木拐前来,面色红润地笑道。他在如今江东一带辈分最高,年七十有二,可却精神矍铄,这十里八乡的年轻一辈,就没有哪个不是被他看着长大的。一听闻羽儿回来了,拄着拐就自己跑出来了,家里的小孙女差点都没追上他。

“羽儿都多少年没回来了啊?我家那两个小子没给你添乱吧?”

大伯一手还拿着把短镰,随意地在衣裤上擦了擦手上的泥,又用手臂抹了把汗,笑着问道,只当羽儿是回来看看他们。他在那地里待了一辈子,总是自嘲别的本事没有,倒是练就了一身种好地的本领。暴秦当道那会,苛捐杂税数不胜数,多少乡亲活不下去时,都靠他接济,家里存的余粮毫不吝啬地全分了出去。他一只脚是跛的,当初渡江就没去,但他把自己的两个儿子都送了过去。

“项大哥,我兄长没跟您一起回来吗?”

年轻人小心翼翼地观望了半天这位威武盖世的项大哥,还是忍不住恭声问道。周围旁人没怎么察觉,但他可看出了点什么——项大哥的眼中,毫无光彩。可他记得,他还很小、记不得什么事的时候,自己的亲哥哥就跟着一位身材高大、气势非凡的大哥哥渡江远去了。后来问了家人,他们说哥哥跟着江东的英雄出去打仗了。

“咳……咳……阿项啊,那个……我们家阿毛呢?”

邋遢的老汉子有天生的痨病,也没念过书,妻子是当年逃难来到江东的,与他相识不久就成了婚,后来难产死了,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儿子。虽然他也觉得不合时宜,但还是略显局促地开口问道,强忍住自己的肺痨,咧出一个憨憨的笑容,又有些尴尬地的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这会扯扯袖子,这会又搓搓。他看了看阿项的身后,空无一人,再看脸色苍白的阿项,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项大哥,我家刘二呢?为何没与你一同归来?他犯什么错被留下了吗?”

年轻的妇人面色有些焦急,不由开口问道。她出嫁时才十五,可如今脸上已带了几分沧桑,丈夫随军走后,她一个人照顾家里偏枯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听闻项大哥归来,她连忙赶来,可却没有看到自己的丈夫随同回来,她不敢去多想,唯盼项大哥能告诉他,他们只是恰巧行军至此,而他独自过来嘱咐他们这些乡亲几句话。

“阿项啊,我家李大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我早就说他了,做事毛毛躁躁的,早晚要吃大亏!但可不能让咱们羽儿吃了亏呦!”

李叔是江东一片有名的铁匠,一辈子时间都花在了打铁上,未曾娶妻生子,便是有媒婆来说亲,他也乐呵呵说自己胸无大志不愿耽误人家。二十年前收养了一个铁匠铺外不知谁遗弃的孩子,给他取名李大。于是他就将那孩子当了亲儿子养,孩子跟着他学打铁,练就了一身好力气,于是当年毅然跟着那位项大哥出了江东,一同去反抗那无道的暴秦了。

一道道关切声,一道道问询声传进项羽的耳中,他却又耳鸣了。此刻,他的心中反而不再悲伤了,而是一片空白,像是某个东西被残忍地剥离了。

“羽儿啊,怎么回来的这么急啊?也不送个信来提前说声……你看你这弄的,头发都乱了,怎么还有血?哎呦,正在打仗吗?这是怎么回事哎?”

乡里的陈大婶对他一直很好,也只有她没有顾虑什么,拿出一块干净的布来,上前抬高了胳膊帮项羽擦了擦脸,眼中满是心疼。

她和丈夫一辈子没能得一个孩子,当初就已把他当自己的亲儿子对待,不过几年前,丈夫走了,那会了还不忘念叨着,等羽儿回乡了,帮他问问,这些年在外有没有受苦。

“先上来啊羽儿,站在船上干什么?”

陈大婶又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想把他拉上来,可她却丝毫拉动不了项羽——她如何比得过举鼎之力呢。

“我就说羽儿是行的!是好样的!暴秦无度,就应该推翻他!”

“爹,项大哥现在可是称王了!可要敬着些!”

“哎是呀是呀,不同往日了,可别失了尊卑!”

“羽……咳,大王,你这头发怎么都乱糟糟的?他娘的,我家阿大那臭小子呢?他老子我当初可是交代过一定让他照顾好你的!”

“大王……”

“大王,您给句话,此次回来,是不是有什么需要我们的,我家小儿子也长大了,可以随您左右了!”

“大王……”

“大王,我们家父子三人从军可否归来一人?”

“大王……”

此刻,面对着父老们,他低下了头,麻木消失,他只觉如鲠在喉,肩膀不自觉地抽搐着——贯彻天灵的悲伤,还是追上了他。

他终于意识到,为何自己的身体感受不到丝毫的伤痛,原来是因为,他的灵魂已经被拖入了不见底的深渊。

当初,他背对着所有人,心中是无限的豪情。

此刻,他面对着所有人,心中是不尽的悲怆。

——

第二天,江东老幼妇孺,身着丧服,腰缠白素,披甲持戟,站在了他们为项羽准备的住处门外,齐声高喊:

“愿随大王卷土重来!报父仇,夫仇,子仇!”

“愿随大王卷土重来!报父仇,夫仇,子仇!”

“愿随大王卷土重来!报父仇,父夫,子仇!”

“愿随大王卷土重来!……”

声音回荡在江东的土地上,经久不息,可却不见项羽人影。

老亭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

空无一人,床铺也未曾有躺过的痕迹,只有老亭长披在他身上的那块粗布,安静地盖在地上。

——

乌江对岸,数千汉军已在加紧修船,磨兵备甲,准备渡江讨伐那位曾经风光无限、如今流窜在外的楚霸王。而几十里外,尚有援军正在赶来。

几乎每个人眼中都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因为汉王有令,得项羽肢节者,封邑万户,可传后代。为千秋富贵,即使面对可万军取首的神将,也必须一搏。

“看那!”

江边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许多目光被吸引而去。

那是一艘小船,一艘几乎说的上破旧的小船。

天色阴翳,乌云密布,江边古树摇曳,沙沙作响,宛若哀叹。

船上,身形高大、衣着血甲的男人一桨一桨地划着船,犹如一座直插云霄的青山一般巍峨矗立着,江风拂过,吹起他飘散的长发,一双深邃的重瞳却始终望向远方,他的视线仿佛穿过了天地,穿过了岁月。

只不过,天地之下,岁月之下,唯有悠悠乌江水,荡漾着肃杀的挽歌。

他没有回头——亦如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