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十年一梦(1/1)

李莲花去端药罐。

手没有任何隔热,直接往把手上抓。

他记得前面应该有个步骤的,冥思苦想了一会,想不起来,索性不想了。

“先别抓!”李相夷高呼。

他视线在莲花楼里,紧急兜了圈,锁定一块帕子,要拿。

一拿,拿不住,他反应过来喊。

“垫个这个——”

李莲花已经握上去了,滚烫的陶壁烫着他手心,皮肤一下子就红了。

他却没什么感觉,触感反而温暖,于是握得更紧。

到桌前,他懒得去碗柜里取碗了,翻了个茶杯,就往里倒药。

黑咕隆咚的药水流出来,因他手有些抖,而洒了不少在桌上。

他顾不了去擦,抓起杯子往嘴边送。

还没送到,叮当一声脆响,同李相夷的心脏共振着。

杯子滑手而去,摔在地上,碎了。

李莲花身形一晃,撑住桌沿。

冷意伴随着痛感,在身体里扩散。

李相夷目睹着,一些红黑色的纹路,潮汐树一样,从他的衣领袖口蔓出来,快速攀上脖颈和手。

是碧茶吗……

东海的水,涌进他的记忆,将一个白衣红绸的年轻人,冲上荒芜的沙滩。

也是这样的。

李莲花步子蹒跚地,往床铺去。

手离开桌子之时,李相夷注意到,上面留了几个颇深的指甲印。

他心下一酸。

李莲花艰难地盘坐到床上,运着内力,压制体内上涌的毒素。

劲韧绵长的气息,漫在空气中。

李相夷半蹲在床边,一伸手,气息恍与他相融。

扬州慢。

香雾缭绕的僧房内,老和尚说,它是压制碧茶的良方。

可老和尚又说,它解不了碧茶之毒。

蓦地,触碰到他的气息乱了。

李莲花脸色苍白,冷汗直往外冒。

手止不住地颤动着,似要坚持不住。

没多久后,扬州慢轰然一垮。

他并拢的双指,从颈侧垂下去,手抱住胳膊,摩挲着取暖。

这样的方式,注定是徒劳无功。

身体下起了一场雪,从小雪纷飞,到鹅毛大雪。

雪花不断地不断地堆积,结成厚厚的冰,冻住他的四肢百骸。

柔软的雪瓣也逐渐硬挺,仿佛一把把冰刀,割着每一寸血肉和骨头。

李相夷碰了碰他。

明明摸不到温度,可就是感觉好冷好冷,冷得他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李莲花坐不稳,整个人倒在床上,蜷缩起来。

“冷,好冷……”

“冷是吗……”李相夷忙给他输扬州慢。

然而气息如同他的身体一样,皆是形同虚设。

他去拉床上的被子,拼命地拉拼命地拉,怎么也拉不动一点。

唯一的一点,是填不满棉絮的边角,风贯进楼内吹动的。

他还想着去端火炉,去温一壶热酒,去关上门关上窗……但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剧毒,一点点把李莲花吞噬掉。

他去扯他的手,语气近乎哀求。

“你先拉一下被子好不好……”

可李莲花只是抱着自己,蜷得更紧。

意识也混沌着,不可遏制地迅速沉陷。

眼眸剩下一条窄窄的缝隙,洞穿李相夷,望着楼内的暖光。

烛火模糊,恍若一朵发光的蒲公英。

风一吹,就散。

“十年……我竟连三年也撑不住么……”他惆怅地呢喃。

“不行,”一缕意识钢丝般拉直,“我从东海里爬出来……还没有找彼丘报仇……”

“你说什么?”李相夷凑近他,共生出一抹恨意。

“彼丘下的毒吗,是彼丘吗?”

李莲花昏昏沉沉,话断断续续,没个前后。

“师兄……师兄还没有找到……”

“……怪我……都怪我……”

李相夷红着眼,让他别胡思乱想了。

过一会,李莲花的确不想了。

夜风穿楼而过,蒲公英散了。

他陷入无边的黑暗里,白茫茫的雪原包裹着他。

“别睡……”一行泪,从李相夷的左眼滑落,滴在下方的脸上,烫不散一丝寒气。

“李莲花,别睡……”

声声恳求如泥牛过海,溃散在无望的大海中。

他最大的作用,就是毫无作用地,守在床边。

时间过得很慢,很久很久,都熬不到天明。

时值春天,楼外又下起了雨,绵绵密密,连延不绝。

气温低了好些,潮意苔藓般滋长。

雨停的时候,是第二天早上。

一夜未眠的李相夷,注意到床上的微小动静。

“你醒了?”

“有没有好一点?”

李莲花缓缓撩开眼皮。

入眼的,先不是光线,和楼内的构置,而是一大团阴影。

乌云一样徘徊着,久久不曾退去。

他干脆闭回眼。

照平日来算,大概要半炷香的时间,视力才会恢复。

李相夷以为他又晕了,不禁焦急万分。

下一秒,李莲花拉过被子,缩了进去。

手脚没毒发时那么冰了,但还是特别冷,需要捂一捂。

李相夷略微放心了点。

一觉睡到中午,身体回暖,李莲花下了床。

他环顾一圈屋子,发现靠门窗的地方都湿了,有块地方还漏了雨,把二楼晒干的,新收下来的药材泡发了。

“老笛这船不禁用啊,又得补了。”

他嘴角泛出点苦涩。

“老笛的船?”李相夷疑问。

他东瞅瞅西瞧瞧,在几块木板上,找到了尚未经历时间洗礼,而掉漆的金鸳盟图案。

黑漆漆的雨夜,一人独挑上一艘大船。

十岁第一次见到莲花楼,李莲花说那是神仙婆婆用船变的。

一根无形的线,将两者串起来。

骗子。

李相夷磨牙。

李莲花不知他的腹诽,盘算着弄点午饭吃,再上集市买两块好点的木板,和防水的桐油回来。

揭开所余不多的米缸,翻出里头藏的银子。

掂了掂,极轻。

“还真是个不经花的东西。”他无奈叹气。

顺便忆起什么,“也不知何时才能攒够五十两,把令牌赎回来……”

“令牌,赎回来?”李相夷过去,质问道。

“你不是把门主令牌当了吧?”

他身上常年带的牌子,也就门主令牌了。

当即,他意识到另外一点。

“五十两,你让当铺诓了?”

也太不值钱了。

眼一恍,四顾门新立那日清早,看他令牌的李莲花,比出五根指头。

“顶多呢,也就五十两。”

李莲花为什么,总对这个数字情有独钟呢……

他心里头不是滋味。

宁静远去了,喧闹声传入耳中,又落在身后。

两人去了镇里,返回。

李莲花牵着一匹马,马拖着向农户借来的板车。

板车上,是买来的木材、米面、萝卜种子……

“那么多种子,你为什么买萝卜?”

李相夷不解。

“萝卜好种啊。”

云隐山下的杨柳坡,李莲花往他怀里,塞丰收的萝卜。

“长得快,又要不了什么养分。”

“放得久,还能生着吃。”

“这多好。”

莲花楼修好后,李莲花在楼前垦了块菜地,围好篱笆,种起萝卜来。

春天里,萝卜长得慢,他经验又不足。

存活下来的萝卜苗,不过半数。

长成的萝卜,又不过半数。

寥寥十几根,顶出土的时候,他蹲在地里,差点痛哭流涕。

李相夷以前不懂,萝卜冒土有什么好哭的。

现在他明白了,那是得之不易的生活。

李相夷不曾拥有过的。

李莲花变为李莲花,磨出一层新茧所拥抱的。

萝卜拔出来,留下几根自己吃,其余的卖掉,赚了四五十文。

不多,但攥在手里,比任何以往都要踏实。

那个不可一世的李相夷,在一无所有之际,也是可以养活自己的。

后来,菜地里长了新一茬接一茬的萝卜。

菜地多垦了两块,还种上了别的蔬菜。

篱笆外的草地,跑起了毛茸茸的小鸡。

小鸡吃着虫啄着米,饭桌上有了肉。

菜季过的时候,李莲花钉了个药箱,背出去行医卖膏药,“莲花楼医馆”的牌子,也挂了起来。

人病得久了,自己就是半个大夫了。

无论什么,关乎生活的一切,他都在亲历中得心应手了。

李相夷陪在旁边,所有的困苦、辛酸、变化、收获……都印进眼里,永铭肺腑。

第三年的时候,李莲花攒够了五十两。

他驾着莲花楼,回了趟东海。

车轮轧过,他漂流上岸的那片海滩,潮水涨落,冲淡了车辙。

当年的痕迹,已不见一点。

停好楼,两人去了渔村的小街。

“我知道了,”李相夷手抵着下巴,“你是来赎令牌的,对不对?”

李莲花驻足当铺外,解下腰间的钱袋。

李相夷大踏步往铺子里跨,半只脚踏进门槛,才发现有人根本没跟上来。

他扭头,李莲花呆在原地,看看当铺,又看看钱袋,脚步就是不曾挪动半分。

街上人来人往,水一样流近,水一样流远。

他微眯着眼站在中间,近乎疏离,近乎融入。

一会后,笑着摇摇头,迈步离开了。

李相夷追上去,“你不赎了吗?”

那可是门主令牌诶。

念及李莲花方才的神情,他想,“舍不得吗?”

“也是,这钱攒着不容易。”他闷闷地同意了。

“不赎也行。”

片刻后,他问,“接下来去哪儿,回不回四顾门?”

“我们还没找彼丘报仇。”

他握紧少师,眼光冷下来。

李莲花把钱袋挂回腰间,时有一只蚊子,来吸他的血。

刚喝半口,就不由自主地,从他手上,掉到地上,呜呼哀哉了。

“碧茶”两个字,浮上脑海。接着,是下毒的人。

“彼丘……”他低喃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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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发现自己,渐渐忘了如何去恨。

他忙着种地,忙着养活自己,闲下来时,晒晒太阳喝喝茶。

生活被填满了。

心也被填满了。

他找不到空余,去安放仇恨了。

李相夷则不甘心,继续劝。

“他给你下毒,早该一命还一命——”

一道呜咽声传来,打断了他的话。

李莲花循声而去,来到街角的一个泥坑边。

一只脏兮兮的黄白色小狗,半淹在泥水中,脆弱地哼叫着。

他神色一悯,蹲下身捞起来。

用帕子擦干水,又渡了点扬州慢过去。

小狗平缓的肚子,起伏加快了。

头舒服地一歪,黏进他怀里。

李莲花呼噜下它毛,“楼里缺个伴,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我穷得很,但也不是没有饭吃。”

小狗“嗯嗯”两声,似是应答。

李莲花抱着狗,还破天荒多买了块肉,回莲花楼去。

李相夷边走,边戳着狗头。

“狐狸精这么来的啊。”

“算你有良心,没全骗我。”

“东海捡的”,少有的真话。

至于名字,李莲花轻拍着狗说,“我前日读了卷话本,里面的书生,养了条狗。”

“不曾想,那狗是千年的狐狸成精,专寻他报恩的。”

“从今往后,你便叫狐狸精吧。”

两人一狗,在东海待了一个月。

海水干涸,山脉耸立,无垠的幽蓝,化为玉石般的苍翠。

亭亭华盖下,起着一座孤坟。

碑前,白烛替人垂着泪。

李莲花坐在坟边倒伏的枯木上,手里拎着酒葫芦,不时呷上一口。

酒入愁肠,却是更愁。

李相夷坐在边上,注视着“先夫漆木山之墓”几个字,眸光黯淡。

“……师父,”他哑声问,“怎么走的?”

李莲花语有哽咽,“徒儿真的很后悔。”

“口不择言气走了师兄,也总是惹你生气……”

李相夷预感事情不像这么简单,可要说,他也找不出理由来。

只是沉默着。

李莲花也久久不言,无声地酌着酒。

酒尽,他叫了声咬狗尾巴草玩的狐狸精,走了。

走着,又是回头,眺望高处的针叶林。

李相夷亦是流连,“去看看师娘吗?”

问完,他莫名地,同样觉得没有脸面。

“算了吧。”

“三年了,云隐山……”李莲花心怀愧疚。

他还是不敢回。

先找到师兄的遗骨再说吧……他们下了山。

鹤城的街道在脚下延伸,如故又不如故。

街边熟悉的府邸,不知何时焕了新颜。

“南宫府呢?”李相夷皱眉。

李莲花驻足停留,望着改名换姓的匾额,目露哀伤。

“十三年了……”

他遥想的旧人,连样貌都褪了色。

李相夷从他的情绪中,读懂了什么,敛眸消沉下去。

李莲花的疼痛与遗憾,比他多太多了……

莲花楼寻山问水,行过一条条路。

岁岁年年,萝卜花开萝卜花落。

一恍,十年过去了。

李莲花毒发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严重。

前几年,咳嗽仅是咳嗽而已,后面这两三年,咳血已是常有的事了。

李相夷守在边上,锥心剜骨,无能为力。

饶是拖着这样的残躯,李莲花也没有一天,放弃过寻找单孤刀。

李相夷希望他找人的同时,也去找找解药。

“你要找人,也得有命找不是吗?”

李莲花态度消极,“碧茶之毒,是无解的。”

“扬州慢助我撑了十年之久,老天爷已经待我不薄了。”

“最后这一年,我只希望,能尽快找到师兄。”

“如此这样,便死而无憾了。”

李相夷气急败坏,“你不找,我找。”

“你听着,你的命是我的。”

“我不让你死,你就不能死!”

他甩袖出门,离家出走。

可惜,十年如一日,今朝似往昔。

无形的墙困着他,他撞了无数次,撞不出去一次。

他只能跟在李莲花周围,仿佛——

命脉相连。

好在,第十年得苍天不负,事情如冰雪消融,迎来了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