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君子一诺(2/1)
那影子是平铺的。
人平躺在地上,不曾言语,也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动静。
洞穴滴答滴答地滴着水,很潮湿。
藏青的衣物沾着潮气,裹在他身体上,滋养出了浓郁的腐味。
那身体是死的。
皮肤暗红,遍布着灰绿色的霉斑,连面容也变得模糊不清。
看样子,已经有好几天了。
“是弟子服。”
李相夷的目光,从尸体的脸上,挪到衣服上。
“风陵剑派。”小笛飞声扫了两眼。
“看来,风珏确杀了自己的大弟子无疑了。”方多病推测说。
李莲花心中的答案,也几乎盖棺定论。
不过,他还是瞧了他一眼。
“这做刑探,一步都容不得差池。”
“你再去查查‘十日禅’的痕迹。”
方多病瘪了下嘴,但两秒说服自己,从他手里抢过火折,朝前方的尸体走去。
五人跟在他旁边。
岩壁上的影子动了,怪物四肢着地,在尸体前暴躁地走动嘶吼起来。
像是进一步地警告,警告他们不要靠近。
六人继续前进。
怪物狰狞地龇起牙,爪子刨了下地。
地上是岩石,一大块被抠碎了。
这次的警告足够严厉,却始终逼不退“胆大包天”的六个人。
怪物忍无可忍,嗖一下朝他们扑来。
洞穴霎那明灭。
惊起的风,吹带着火折上窜的火苗,袭向方多病的脸。
袭来的,还有迎着面门的一只利爪。
他早有警惕,当即侧身闪避,尔雅连鞘随之拍出。
怪物此番扑空,臂膀还遭了一击,转而去抓南宫弦月。
后者以连鞘弯刀格开,怪物一个趔趄,撞在了小笛飞声的刀背上。
刀背割不出血口,只漫延出不多的真气,将其弹开。
这一弹,砸往笛飞声的方向。
笛飞声先是不满地瞟他一眼,才赤手空拳地同怪物过招。
半招后,怪物被迫滑到了李相夷跟前。
他此前就同李相夷交过手,锋利如狼瞳的眼睛,不免有片刻发怵。
然须臾之间,就消失不见。
面对着那把让自己节节败退的少师,他还是抓了上去,目光毅然又决绝。
那一刻,李相夷感觉他不像一个怪物,而是一个人。
这人对每一个到来的“不速之客”,都在拼尽全力。
似乎,在阻拦什么。
可面对云集的高手,他只有左支右绌的份。
很快,他就被包围制服了。
笛飞声揪住他后领,扔给方多病。
“你看着。”
方多病不服,“凭什么?”
笛飞声不理他,而且怪物已经被掌风送过来了。
他只能捏着火折的同时,用胳肢窝夹住剑,并扣住怪物肩膀和双爪,制着他。
样子手忙脚乱得有些好笑。
“你们也不帮我。”他怨道。
南宫弦月只拿走火折,建议说。
“你绑着他不就行了。”
方多病听从了,叫,“你们谁带了绳子?”
小笛飞声目光微微环了一圈,最后停在李相夷的红衣飘带上。
“借用。”他说。
李相夷刚抽走尔雅,顺便用它一拦。
“你怎么不撕你衣裳?”
就是拦了个空。
小笛飞声手速快,嘶啦一声,飘带已然离家在外。
从他手上,传到南宫弦月手上,又传给方多病,最后绑在怪物被反剪的手上。
笛飞声还抱臂一哂,“这孔雀毛早该拔了。”
他这一说,四个人的眼神也奚落起来。
李相夷剜他们一眼,找人评理。
“李莲花。”
李莲花早趁乱,绕到了打斗场后面。
他新吹了支火折,指头拨开尸体的头发。
只见头皮上,隐约可辨出十个规律排布,芝麻大小的黑点。
十日禅的毒发症状。
他又移动着火折,暖光细细地照在尸体上。
丛生的霉斑和腐朽的血肉,彷佛被光一透而变得轻薄,露出底下灵魂来。
他完完全全地,认出了那灵魂。
“苏景,”他语有叹息,“的确是走了。”
走,他分不清自己在说那个时空的。
那个时空的苏景行了件侠事,却给师门蒙了羞。
师父将他逐出门去,后又莫名暴尸荒野。
这个时空的苏景,不过是为求娶意中人,却叫人心算计。
毒发身亡,再度暴尸荒野。
他记得风珏曾评价他的大弟子说,“此子性情通如直木,不懂变通,实难成大器。”
可在他看来,这年轻人倒也本真。
他垂首笑了笑。
时空流转,有些人仍是逃不出命运的圈套。
好在,那个时空逍遥法外的风珏,在这个时空落了网。
他飘远的神思折回来,目光聚焦,接着查看地上的遗体。
其他人也过来了。
“那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了。”南宫弦月忖了忖说。
“苏景为何会被带到这里来?”他觑了下怪物。
“这个似狼非狼,又似人非人的东西?”
“那他,又从何而来?”
“这好像不止一个问题吧。”方多病拆台。
南宫弦月滞了一秒,“这重要吗?”
“挺重要的。”好几道声音回。
“别重要了。”李莲花截断他们无聊的话题。
“先看看这个。”
他一指苏景的腰间,腰封下,静静垂着个挂饰。
一个平安符。
符上沾了泥污血污,样式仍依稀可辨。
李相夷忆起什么,眸光投向不远处。
“这怪,”话临到嘴边改了口,“他身上也有一个。”
“不止他。”李莲花接话。
“不止?”小笛飞声反问。
李莲花“嗯”了声,扭头略眼方多病和笛飞声。
“我们在普度寺,遇见过一位小兄弟。”
他三言两语,说了关于张全的经过。
说完,抬手向平安符,想要翻个面。
“这符上,绣有一个字。”
他还未碰上去,身后就闹出好一番动静。
怪物大吼大叫地挣动着,直往前倾。
要不是方多病还摁着他肩膀,他准冲到李莲花那儿了。
李莲花已经把平安符翻过来了,果不其然,上头有一个字——
景。
笛飞声见状,用刀去挑怪物腰间的东西。
怪物冲他龇牙咧嘴,对刀就咬。
笛飞声灵活绕开,探到了要探的东西。
“颂。”
张全说过,他在找一个人。
还说,他曾与两位志同道合之人,结拜为异姓兄弟。
并一同到过普度寺,求了一样的平安符。
唯一不一样的就是,每个人的符上,都绣着各自的名字。
“张小兄弟的符上,是个全字。”李莲花道。
事情到这里,六人心中有了大概猜测。
“也就是说……”方多病圆眼微睁。
也就是说,张全要找的人,即这不人不鬼的怪物。
“这位兄台,”李莲花转过身去,注视着怪物的眼睛,“你可是姓周,单名一个颂字?”
怪物本对他手揭平安符的动作不悦,一刻不停地挣扎恼怒着。
闻言,不禁愣了愣。
李莲花继续问,“你可是周颂?”
怪物耳朵一动,眸中的浑浊浮现清明。
“有反应。”李相夷见状说。
“还不是无可救药。”笛飞声扯唇。
话虽如此,但从他嘴里说出来,老怪怪的。
几人无话可说地,瞟他一眼。
他并不在意,直言直语地问怪物。
“张全,认识吗?”
不知是语气太过平淡,还是声调与生俱来地,携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气。
怪物非但没什么反应,还充满敌意地望向他。
方多病笑话说,“你还是靠边去吧。”
他松下桎梏怪物的手,转而拍下他肩膀。
“兄台,你认不认识张全?”
怪物扭头瞅他,眼中多了几分澄明。
李莲花重复问,字吐地比平时缓顿清晰。
“张全,可是你的朋友?”
怪物通身的戾气,一点点消散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发出嘶哑、酸涩、又柔软的声音。
“朋……朋友……”
他喃喃不止。
此时,岩壁上忽有光影晃过。
南宫弦月捕捉到,小声说,“有人来了。”
“谁?”小笛飞声移形幻影。
“不想死就出来,别躲躲藏藏的,本尊的刀可不长眼睛。”
话音刚落,他便到了那光影旁,刀锋紧贴对方脖子。
那人吓得火把都掉了,哐啷一响,火苗在湿滑的地上艰难窜动。
他高举双手。
“久……久仰笛盟主大名,在下张,张全,不是坏人。”
小笛飞声不信,“贼不言贼。”
张全脸都憋红了,“我真的不是。”
小笛飞声哼了一声。
张全急了,指着过来的李莲花几人。
“李先生他们知道我的。”
李莲花三个大的证明,此人确为张全。
只是……
小笛飞声的刀仍未放下。
“不知张小兄弟,为何会寻到此处来?”李莲花询问。
张全反手,摸了下身后的岩石。
“我在小青峰上,发现了周兄留下的符号。”
“顺着符号,一路找过来的。”
“不曾想,李先生你们也在这里。”
“什么符号?”李相夷追问。
张全解释说,是一个简单的桃花印。
他和周颂、苏景结拜的那一天,饮的乃是桃花酒。
此后,便以桃花印作为内部联络的标识。
只要见了此印,就能知晓友人身在此地,或曾途经此地。
李莲花他们前去查看,将火折对准那块岩石。
果不其然,上面刻有一个桃花印。
沿着石壁走了走,不止一个。
小笛飞声方去了刀。
气氛沉默俄顷,不远处骤地传来一些响动。
“酒……桃花酒……”
张全整个人为之一震。
“周兄……”
他忙不迭环顾一圈后,目光顿在黑暗中的人影上。
遂撇开李莲花他们,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怪物绷断了红绸飘带,正在一处仰着头,张大嘴。
倒悬而下的石锥滴着水,滴到他脸上,还有口中。
他就跺脚走动着,让更多的水滴入口中。
“周兄,你,你怎么,怎么……”
面对着满身毛发的怪物,张全瞪大了眼睛。
只一眼,他就清楚,这是他苦寻久矣的知交。
但是,但是,相别之后,重逢之前的朋友,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变成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陌生得又不能再陌生的模样。
他不可置信,又不能不信。
呆滞一会后,他红着眼,抓住怪物的双臂。
“周兄,我是张全,你还认得我吗?”
周颂低头,认真地打量他。
“张……全……”
张全拼命点头,嘴唇翕动。
“对,是我,张全。”
“你的朋友,好朋友。”
周颂倏地福至心灵,在身上摸索出一片硕大的叶子。
一片枯叶。
他把叶子卷起来。
也不是卷,就是拢在手心,置在水下。
接了一会后,他捧给张全,展颜道。
“酒,酒。”
张全接在手里。
湿润的眼眶在那一刻,抑制不住地溢出温热的液体来。
他看见周颂又掏出片枯掉的叶子,接了第二次水。
不,是酒。
然后捧着那杯酒,蹲到附近的地上,让地上的人接。
可地上的人死都不接,他急得团团转。
而身后的张全撒了酒,再一次如遭霹雳。
他行尸走肉般地缓步过去,半蹲下,颤抖着手,去碰地上的遗体。
又触电般缩回来,再次探出手去。
最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起来。
整个洞穴内,都回荡着他隐忍,又不可遏制的哭声。
像撕裂的心脏,碎掉的肺腑。
再也不能拼凑完整。
李莲花他们,沉沉地站在后面。
事情的真相,也沉沉地坠在心头。
周颂不知遭遇何种,成了异于常人的怪物。
又不知是何因缘际会,来到小青峰,恰巧碰上了迎亲队伍的尸身。
与苏景相交的缘故,他认出了他,并将他带进洞穴。
守着,不离不弃,奋不顾身地守着。
这也就表明了,前不久在林子里,以及刚刚,怪物为何一言不合地,就与他们兵戎相向。
然天下之大,这怪物为何独独选了小青峰。
大抵,是因为与张全有约在先吧。
君子一诺,重逾千斤。
在张全的描述里,他那失踪的朋友,便是如此之人。
哪怕成了怪物,在他的潜意识里,仍残存着某个固念。
一个跋山涉水,也要抵达的固念。
石寿村的涟漪漾起,李莲花不禁想起了陆剑迟和金有道。
世间最深厚的情谊,无论何种情谊,莫过于君生千面千象,旁人各生猜测,我却一望而知。
可此情难得,世间能有几回闻呢?
李莲花思绪几转,心情起落。
笛飞声看不惯道,“你便是碧茶改容易貌,本尊何曾不知,你那十年活得像条狗一样。”
李莲花一时不知该感动,还是该心梗。
只能咬牙切齿,“那还真是谢谢笛盟主了。”
谢完,见方多病拿胳膊肘杵他。
“你那十年,还不知道在那个山角旮旯里,当蜘蛛精蝙蝠精呢。”
李莲花心说,有个徒弟也挺好。
至少胳膊肘不会往外拐。
虽然老笛,也算不得外人。
“你们在说什么?”三个小的注意到,就是声音太小,听不大清。
“什么十年?”
“没什么。”三个大的口风一致。
他们没了话,洞穴里静得只有张全的抽噎。
过了有一个甲子那么长,他才一点点平静下来。
然也不过是,心如死灰罢了。
他抹了把眼睛,压住喉咙的哽咽,问周颂。
“周兄,到底是谁把你害成这个样子的?”
这也是李莲花他们想问的。
周颂定定地盯着他,反应这个问题。
张全耐心地重复了好多遍,他才恍然大悟似的,嗯嗯呜呜地比划。
在场的,没有一个人明白他比的什么。
他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快速地在地上画起来。
李莲花他们凑过去,火折照着地上的画。
一笔,两笔……一个屋檐,檐下站着一个脑袋是圈,胳膊腿各一条线的人。
“这是何意?”
李莲花六人互看一眼。
张全一语中的,“家,你是想说家吗?”
周颂很实地“嗯”了一声。
“家。”
“难不成,”李相夷胆战心惊,“是家里人下的毒手?”
张全摇头,“他家里人待他很好。”
“不会的。”
事实摆明,十有八九不是的。
周颂往下画,在原本的图案上加了个箭头。
“那,那边。”
“家那边?”张全揣摩。
周颂用石头尖戳箭头,“那边。”
“那边是哪边?”
张全迫切问,眼里是烧红的血色。
李莲花挪动脚步,与周颂站成同向。
“北边。”
“是北边吗?”张全问。
周颂凝视着他,嘴唇张开,要吐出什么字的样子。
可猝不及防地,他眉头拧紧,开始捶打自己的脑袋。
随后翻倒在地,蜷缩手脚滚动着。
很痛苦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