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还是不大对(1/1)

“咦,这什么东西?”

方多病隔着衣服,搓了搓小臂上起的鸡皮疙瘩。

“这不明摆着吗。”小笛飞声面上淡淡道。

“有点那个。”南宫弦月紧闭了下眼睛,似乎在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滤掉。

“让人反胃。”李相夷从桌子中央的机关匣移开目光。

笛飞声掀唇嘲讽,“这么点东西就受不了。”

“是啊,好歹也是见过点世面的人。”李莲花接过他话数落。

他说是这么说,却不自觉偏了下头。

“……行吧,是有点难看。”

匣中,躺着条黢黑的软体虫子。

半个指头那么长,筷子细嘴那样粗。

背上,是蝉翼般薄的翅膀。

翅膀生得极短小,扇开扑腾几下,却飞不起来一点。

腹下,有几根又短又细的足肢。

很奇怪的虫子。

除了虫子,匣中还有一粒粒的白色物体。

堆积黏附在一起,凹凸不平地铺满了整个匣底。

而这种白色物体,还在不断增多。

他们说话的功夫,正有一两颗,从虫子蠕动的尾腹中排出来。

毫无疑问,是卵。

“这像不像你们在闲云山庄见到的痋虫?”南宫弦月出言猜测。

“痋虫没这么长。”小笛飞声一下否定掉。

“有翅膀但是更大,而且能飞。”李相夷摇了下头。

“足肢没这么短,要长出两倍去了。”

“腹部以上头部以下,”方多病补充,“还有甲壳。”

“类似于蛾子和蝉的结合。”

“会不会是另外的品种?”南宫弦月假想。

“没这种可能。”笛飞声断定。

李莲花也基本认可,“有关南胤痋虫的记载中,并无此种样子的。”

祝云华和封磬告诉过他。

“那还能是什么呢?”南宫弦月疑问。

众人各自思索,空气一时沉默。

几个弹指后,李相夷打破沉默,“我觉得我们在讨论前,可以把盖子盖上。”

“反正都见过了。”

其余人表示同意。

匣中之景,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盖子背面朝下,扣在桌面上。

李相夷拿起它,向机关匣盖去。

就在要合上的瞬间,李莲花制止了他,“等等。”

李相夷顿住,“怎么了?”

“盖子下面刻了字。”李莲花抬手一指。

李相夷坐的位子,是正对着他的。

刚盖子划过空中,角度是倾斜的,他恍一眼,正好捕捉到上面有东西。

李相夷不盖了,翻一面看。

看完,传给其他人。

“这什么字,写的什么?”方多病浏览过问。

只见铜皮材质上,刻着四行线条弯曲圆润的字,每行是四个字。

李莲花嘴唇轻微一张。

他身为李相夷时,料理过一件比较大的江湖事。

那件事,使他清楚那四行字写的是什么。

但他不打算说。

该文字可考,他当初是查出来的,李相夷他们也该自己去查出来。

此时,小笛飞声开口,“非是汉文,便是异族。”

“不过,这怎么看都不像,比较广为人知的那几种异族文字。”南宫弦月顺着说。

“去查一查不就知道了。”笛飞声往椅背一靠。

“是这个理。”李相夷同意说。

“方小宝说他们家藏书多的很,尤其是方大人收藏的。”

“借呗。”方多病脸上,现出一种主人家的得意神色。

心里头还暗言,“我们家书多我知道。”

“那你们谁拿笔墨来,把盖子上的字临摹一下。”李莲花指挥说。

“我去吧。”李相夷起身,去矮桌案上端来。

铺展开纸,执笔画下那四行字。

画完,盖好机关匣。

几个人带着那张纸,去找何晓慧借书。

何晓慧没半分犹豫地应下,并给了他们藏书阁的钥匙。

他们便在浩如烟海的藏书阁中,翻找起来。

先是定好范围,为语言文字类的藏书。

这类书也不少,他们找了一天一夜,才在一套熙成年间编写的《四方言要》中,找到相关线索。

翌日清早的阳光,穿透窗户照亮浮尘的形状,一并落在,围坐在桌案前的六人身上,也落在翻开的横七竖八的书籍上。

其中一本,其中一页,出现了令人大喜过望的三个字。

苍狼族。

有关的书页中,记载了一模一样的字体。

双眼惺忪的方多病,泛起精神来。

“先前我——”他嘴比脑快地,想说“我娘”。

意识到后赶紧改口,“先前何堂主说,机关匣的锁,是苍狼族的狼子锁,倒也吻合。”

“也就是说。”李相夷甩甩脑袋,清醒一下。

“那种虫子,多半是苍狼族弄出来的东西。”

“可是,”南宫弦月抻了个懒腰,道,“苍狼族已绝迹百年。”

“怎还会有活的虫子出现?”

笛飞声撩开闭目养神的眼皮,“族群绝迹,又不代表其他物种绝迹。”

“再者,”小笛飞声利落合上一本无用的书,“有些东西存活的时间,远比我们想象的长。”

痋虫就是一种。

李莲花左手支着太阳穴,听他们的话。

一些久远的分析漂浮入脑,相似也不相似。

他放下手说,“先认字吧。”

“要弄懂那黑虫子存在的用途和目的,大抵与那四行字是脱不了关系的。”

几个人探究起字来。

记载中,写了点该文字的构字原理、发音原理,以及些常用字对应的汉字。

可惜,他们只对出了五个字。

于,主,光,生,我。

好在,小方多病近日新来的教书先生,对异族文字颇有研究。

他们请他帮看了下。

他捣鼓个大半天,把四行字悉数翻译了出来。

“于穆吾主,光济群生。”

“赫赫煌煌,复我荣疆。”

这看起来是颂扬君主领主的,并无特别之处。

但稍一联想,便能品出什么来。

“‘复我荣疆’,”李相夷重复最后一句话,“光复我荣耀的疆土。”

“苍狼族这是想要复兴。”

“他们也没机会了吧,”方多病叹一声,“都灭族百年了。”

李相夷皱起眉,“这个可能还有待商榷。”

“你们还记得金溪镇的事吗?”

“记得。”方多病道。

清理普度寺的池塘时,李相夷同他们三个大的,说过那事。

“装黑虫子的机关匣,是从镇长那里搜来的。”笛飞声负手说。

镇长包括不少镇民,都或多或少参加过一个集会。

参会者会对着西北方三跪九叩,嘴里念念有词。

“他们念叨的,正是这句话。”李相夷模仿那些参会者,念出一段话。

这段话,与教书先生钻研出的,四行字的苍狼族语发音,恰巧重合。

“更重要的是,我今早收到了一封,四顾门的飞鸽传书。”

他面色凝重地,从怀中掏出封信。

“信中说,查出了集会背靠的组织。”

来天机山庄前,他还安排了门中之人,去查一查集会。

现在,结果出来了。

五人凑过去,浏览起信来。

信中提到的组织,他们悉数了解——

漠北邪教。

该教的势力,主要盘桓在漠北一带。

信奉一个人头狼身的天神,宣扬一些异端邪说。

一直以来,都妄图将漠北从大熙分裂出去,并有肖想进击中原的意思。

“这就是说,”南宫弦月揣摩,“苍狼族与漠北邪教,存在着某种联系。”

“比如,”小笛飞声推想,“黑虫子出自苍狼族。”

“该族灭族后,漠北邪教机缘巧合下,得到了黑虫子。”

“不乏另外一种可能。”李莲花踱了两步,提出说。

“你们想,人头狼身的天神,和苍狼族的族名,是否有异曲同工之处?”

笛飞声理解他意思,“你是想说,苍狼族根本就没有灭族。”

“只不过百年前,因什么形势所逼,换了种存在方式。”

李莲花颔首,“嗯。”

他可以肯定这点。

当初,漠北邪教就是他领着四顾门去灭的。

也正是因为那次剿灭活动,四顾门折损了些人,一时间比不上金鸳盟势力强。

成了他和笛飞声,签订五年和平协定的原因之一。

“这么说,”方多病若有所思,“黑虫子就是蛊虫。”

“漠北邪教不是很擅长养蛊控蛊吗?”

“蛊虫可以控制人的言行举止。”南宫弦月绕回金溪镇的事。

“那些参会者神情呆滞,行为古怪,十有八九是受了蛊虫的控制。”

李相夷手抵下巴,咂摸了一下,有所怀疑。

“你们不觉得,还是不大对吗。”

“是不大对。”小笛飞声眉头锁起。

“蛊虫状为无足的线形软体黑虫,并无翅膀与足肢。”

然那黑虫子的样貌,他们无一有所见闻。

这也是李莲花,最为感到奇怪的地方。

他去铲除漠北邪教的那段时间,见识过不少蛊虫。

但没有一种,是这样子的。

中间,到底生发了什么变故……

众人暂时失去了头绪。

“无论如何,”李莲花停下搓指头的动作,“可以明确的是,漠北邪教已暗暗渗透中原,有所动作。”

“你这么说,倒让我想起件事。”李相夷看他眼,沉沉道。

“金溪镇一案中,我们的人抓捕镇长和一些犯事的参会者时,他们所活动的地方,似乎有一些共性。”

南宫弦月依着他话,回忆起案子来,“水井,溪流,汤泉……”

“是水源。”方多病总结。

“虫卵。”笛飞声点出关键。

“看来,”李莲花凝眉肃色开口,“漠北邪教是想通过黑虫子的繁殖。”

“以虫卵污染水源的方式,达到控制更多人的目的。”

那事情就有些棘手了。

如今各地存在多少漠北邪教的人?

多少人参与过他们主办的类似集会?

多少人手中拿着装有黑虫子和虫卵的机关匣?

多少虫卵被散播出去污染了水源?

又有多少人饮用过被污染的水?

饮用过污水的人中,又有多少人体内的虫卵已孵化为成虫?

“天机山庄不能待了。”李相夷心中十万火急,对小笛飞声和南宫弦月道。

“我们得立马回小青峰。”

“分派人手前去查办那些集会,检测水体,并对受害者进行隔离。”

“还得通知各门各派,以及朝廷和地方府衙加强戒备。”

小笛飞声和南宫弦月点头。

“李莲花,”李相夷问三个大的,“你们继续待在这里,还是跟我们回去?”

李莲花三人对一眼,拿定了主意。

“此事事关重大,我们也不好袖手旁观。”

换而言之,一块回去。

考虑了考虑,还是不一块好。

莲花楼太慢了。

于是,六人决定,三个小的快马回去,三个大的驾莲花楼慢一脚回去。

决定好,他们去同何晓慧辞行。

何晓慧听他们说有要事要走,也不好多加挽留。

时何晓凤也与长姐,在前院厅中,处理庄上之事。

闻言不禁落寞,哀哀戚戚地对李莲花道。

“李神医,那我们只能有缘再会了。”

李莲花礼貌微笑回了句,“有缘再会。”

何晓凤福至心灵,又掏出自己的专用凤凰信烟给他。

李莲花拒绝了,也没让她逮到机会,塞自己手里。

何晓凤只得讪讪收回去。

顿了下,李莲花他们与何家姐妹商量了商量,小方多病腿疾的治疗之事。

毕竟他们走了,病还得治。

内服药方,药浴的药,都会留给天机山庄。

针灸之法,也会教给庄上请的大夫。

对接完此事,他们往后院去,一来是回客房收拾东西,二来是去小方多病院中,同他告个别。

他们六人住的客房,在一个院中。

不曾想,到院门外不远,就传来道低落的质问声。

“你们要走了吗?”

他们缘着小路左拐几步,才发现院门口,堵着道坐轮椅的小小身影。

院门两侧栽了蔷薇花,想来,是隆起的藤条绿叶,挡住了小方多病。

但六人人高马大的,对小方多病来说挡不住。

他能先看到他们。

以至于话凭空响起,比人先动人心弦。

“臭小子。”李莲花指头搡下他眉心。

“你吓我们一跳。”

其余五人异口同声地拆台,“先说好,我们可没被吓到。”

小方多病听着那半是玩笑的话音,胸口的酸胀没一丝一毫动荡。

他仰头再问了遍,“你们要走了吗?”

六人一滞,霎那间无言。

李莲花本想轻松着说,“你这偷听大人讲话的习惯,可不太好。”

明摆着,不偷听也不会在这儿堵门了。

然对上那双黯淡的眸子,他说不出来了。

只不轻不重地,“嗯。”

小方多病挤出个笑,欲说些什么,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两个笛飞声看不惯这矫情样子,道,“我们是要走了,又不是要死了。”

这话没起到任何活跃气氛的作用,反倒让小方多病的表情更为死气沉沉。

剩下四人,皆递去个白眼。

什么死不死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李莲花伸手揉下小方多病脑袋,温声嘱咐。

“你在家好好吃药治病,知道了吗?”

小方多病点点头,“知道了。”

“我也会好好练功的,”他保证,“不给师父丢脸。”

“行。”李相夷拍拍他肩膀。

“等练完百招基础剑式,来四顾门找我。”

“或者写信给我,我来找你也行。”

小方多病精准揪住“写信”这两个字,“那我别的时候,也可以写信去四顾门吗?”

“还有莲花楼。”他补足。

“当然。”李相夷和李莲花双双道。

小方多病高兴了点。

沉吟片刻,李莲花对他道,“好了,我送你回院子吧。”

并扫眼其他人,“你们先回去收拾着。”

说完,绕轮椅后面去抓把手。

方多病拦下他,“我送吧。”

李莲花看他眼,“也行。”

小方多病有点奇怪,也不太愿意,他更想跟随便哪个师父多待一会。

却出于礼节不好拒绝,只得由他相送。

方多病推着小的自己,打石板路远去。

送进院子返回前,他端量着比自己矮很多的小不点,忽打下他道。

“哎。”

“干什么?”小方多病不满扭头。

“我是想说,想说,”方多病望天,避开他目光,“祝你早点站起来。”

小方多病不明所以,但能感觉到,那是一种衷心的祝愿。

他心里涌起一点,不同寻常的暖意。

“谢谢。”

不过,那点暖意没持续多久。

他听到了一句很生气的话。

“还有,”方多病告诫他,“别老师父长师父短的。”

“先来后到懂不懂?”

小方多病不懂,撇嘴道,“那是我师父,和你又没关系。”

方多病哼哼一笑,“我也不怕告诉你。”

“李莲花当我师父,都当十几年了。”

“你才哪到哪。”

小方多病脸上瞬息阴云密布,眼中泛起水花。

他反身气鼓鼓地盯着方多病,紧咬后槽牙反驳。

“小花师父不教你剑招,也不给你布置功课,你才不是他徒弟。”

“我不信你。”

反正这么多天,他从来没见过。

嫌不够,他又可劲扒方多病握在轮椅把手上的手。

“你走开!”

方多病纹丝不动,任他扒。

还嘲笑说,“力气真小。”

小方多病气结不能言。

从今天起,袁健康是这世上,他最最讨厌的人。

方多病乐得开怀,转身离开。

手朝后扬,“走了,好好养病啊。”

小方多病注目着空空如也的轮椅把手,满腔怒火的心头,没来由空了一下。

他喃喃道,“……再见。”

没有任何人听到。

院子空了,清冷的风来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