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误会大了(1/1)

雪色茫茫。

放眼天地间,皆是银装素裹。

莲花楼轧着雪,行过乡间小路。

也不知过了多久,苍白单调的颜色里,陡然出现了一点异样之色。

李相夷勒了勒马,放缓车速远眺而去。

前边右斜方的雪地里,正有几簇夺人眼球的赤红色。

“‘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他有感而发,低喃着念了一句。

那是株梅树。

寂静地立在漫天大雪里,盛放着孤独而浓烈的芳华。

“果真是美极。”

他边赶车,边看。

莲花楼越发近了,梅花的形色也越发清晰。

“倒是与寻常的梅花不甚相同……”他观察着想,并嗅了嗅。

幽香夹杂着雪的寒气,沁入肺腑。

是种没闻过的,别具一格的味道,就仿佛,该是天上有,人间不得几回闻。

那梅,是异种梅,故而如此。

李相夷见了新奇。

蓦然间,他心念一动,“阿娩爱梅,想必会喜欢。”

空白片刻,心头又补充,“四顾门的姑娘们,想必也会喜欢。”

思及此,他二话不说停了车。

“车怎么停了?”

屋里的人,都团作一圈,在炉边烤火。

南宫弦月打车辕望去,最先奇问了嘴。

“谁知道李相夷发什么疯。”小笛飞声理所当然地说。

外头没有吵闹,断不是山匪阻路截道之类的事情。

八九不离十,是路上有什么东西,把人给吸引住了。

“有道理。”南宫弦月认同。

他俩在猜,剩下的三个倒是心知肚明。

“此地乃青竹山抚眉河边,若我没猜错的话,应有段——”

方多病挤眉弄眼,笑得兴味浓厚。

笛飞声亦然,只是隐而不显,在密玥传音里接他话。

“风流逸事。”

他俩一致偏头,去瞥当事人。

李莲花已面色复杂地起了身,往车辕去。

拉开门,伸手一抓。

“李相夷,你先——”

“等等”二字未来得及出口,他抓了个空。

唯余红绸系带的末端,擦过他的指尖,残留下一点风轻云淡的痒意。

但他的心情,没有丝毫的风轻云淡。

李相夷恍若一个疾掠而走的虚影,早一蹬车辕,飘逸地飞走了。

“我去去就来。”

那异种梅,要遭殃。

大殃。

若要阻止,有两个办法。

要么磨嘴皮子劝;要么出手把人薅回来。

后者不够文雅,李莲花选前者。

“李相夷,”他忙扬声唤道,“那梅花是有主的。”

周遭围着篱笆,不远处还有几间小屋。

“我不过折上一枝,伤不了什么大雅。”

“主人家想必,也不会多加怪罪。”

李相夷径直往梅树去,瞬息间,已停在一枝杈上。

那根枝杈,未曾抖落下一片雪花来。

“总归,你先去敲门问过。”李莲花跃下车辕,往前走了两步。

李相夷想了想,觉得有理。

他飞身下树,迈向小屋,而后发现……

他扭头道,“门户锁着,无人在家。”

李莲花头疼。

好端端的,怎不在家了。

时间稍稍错了一错,也对。

顿了秒,他继续劝。

“主人家既然不在,你就别费那心思了。”

“走了,回来赶路。”

李相夷回身,又往梅树去。

“你不放心的话,大不了我同他买过,折完留下银钱和字条便是。”

还挺周到,可也是自以为是的周到。

“这不是买不买的问题。”李莲花隐隐有些急躁,拉高音量冲他勾手。

“总之,你给我回来!”

李相夷偏和他对着干,略带挑衅意味地,挑了下眉。

“折完了,我自然会回去。”

李莲花被他气得够呛,一口气狗尾巴草似的梗在喉管,上不去下不来。

心知是劝不住了,只指指人,随后拍下旁边。

“阿飞,你去把人拎回来。”

余下的四人一狗,也出了莲花楼,赶来看热闹。

笛飞声岿然不动,“不去。”

李莲花目光投向方多病,“小宝,你去。”

方多病双手一摊,“我打不过。”

李莲花眸光往下一个转。

尚未开口,小笛飞声抱臂事不关己道,“别看我。”

南宫弦月咧嘴笑笑,“我也打不过。”

剩下一个狐狸精,李莲花想也没想,忽略了它。

不必说,是半点能耐也无,只会好吃懒做。

这下该如何是好……自己上?

犹豫的俄顷功夫,李相夷已重新站在梅树下,骨节修长劲道的手,勾住了一枝心怡的梅花。

李莲花瞳孔一缩。

他连忙抓起团车辕上积的雪,捏作紧匝的一团,相准了折梅的手。

打完了,就过去把人拽回来。

他如是打算。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那团雪没能掷中李相夷。

“你是何人,竟敢折我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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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空一声大喝响起。

咻——

银色的尖锐寒芒如流星坠野,迅捷一闪,朝李相夷刺去。

乃是个头簪梅枝的灰布长衫人,背着篓柴,从屋后所倚的山坡绕出来。

背篓里,插着把剑。

撞上眼前之景,那把剑当即被拔了出来。

出剑的那一刻,剑鞘同满篓的柴惶急砸下,重重散落在地。

李相夷舍梅避剑。

本该是他手的位置,替换成了一柄剑的剑尖。

啪地一下,雪球正中剑尖。

为剑气激荡,在空中碎成粉末。

而剑尖为雪球所携的真气所震,歪了一歪。

灰衣人斜眼瞪去。

坏了,成同伙了。

李莲花的太阳穴,登时突突大跳。

他止步于原地,不敢进院子了。

这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只能尴尬地,讪讪摆手,“误会误会。”

灰衣人已认定他们沆瀣一气,哪里肯信他。

只不过罪魁祸首在前,他暂且顾不上其他人,只先对付李相夷去。

那剑不由分说,李相夷只得出剑迎上。

两人便过起招来。

院外的人,则对着李莲花的弄巧成拙幸灾乐祸。

尤其是知情的两个狼朋狗友,凑近他乐。

“你也是厉害,新仇旧恨都招上了。”笛飞声掀唇道。

“要是再去劝阻,”方多病瞅着他笑,“人家怕是都怀疑,你是不是反串的。”

李莲花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院内也不知过了几招,剑与剑交叉僵持,双方对立在梅树前。

风雪夹着梅瓣,以及未曾消弭的剑意,从中穿过。

李相夷看着那灰衣人,含笑道。

“东方兄,久仰大名。”

灰衣人怒意丛生地握着剑,剑锋蓄势待发。

闻言,不由得愣了下。

“我与你素不相识,你识得我?”

李相夷开始是不识的,只不过刚那两式剑招,乃天下扬名的“暗香如故”。

他认了出来,此人乃“无梅子”东方青冢。

七年前因剑意惊绝,精通奇门遁甲,以及嗜梅如命而名噪一时。

后不知为何,退隐江湖,不见了踪迹。

没想到,竟藏身在青竹山下。

“你又是何人,报上名来!”东方青冢厉声问。

李相夷报了姓名。

东方青冢有些陌生,“我身在此山,识不得你,也识不得任何人。”

李相夷成名时,他早已隐居,不闻窗外之事。

“不管是何人,”他放言,“休想折我的梅花!”

同时,他还富含警告意味地,扫了眼院外的几个人。

李莲花朝李相夷使眼色,咬牙传音。

“人家都说不让了,你识相点就赶紧给我回来。”

李相夷实在欢喜那梅,又心高气傲,哪里还知道识相。

于是不理会他的话,同东方青冢拉锯。

“东方兄,你这梅美不胜收,胜却人间无数。”

“在下路过为之折服,想要折上一枝。”

“一枝足矣,还请阁下通融一下。”

“通融,”东方青冢哼了一声,“就是一朵,我也通融不得。”

“要不,”李相夷提议,“阁下开个价。”

东方青冢听罢,怒意更甚。

“梅乃高洁之物,怎可叫铜臭味折辱。”

他盯着对面固执的炯炯双目,猛一压剑,“你执意如此的话,胜了我的剑再说。”

这主意再好不过。

李相夷游刃有余地,扛着他的剑意,喜上眉梢。

“若我赢了,你便许我折上一枝,不得少于十七朵,如何?”

“若你输了,”东方青冢要求,“马上给我离开。”

“日后也不得,再踏足此地一步!”

“一言为定。”李相夷说。

东方青冢没搭理这话,气势汹汹地削出一剑。

那剑用到极致,拼尽全力,势比同雪山冰川崩落而下,也快如飘风骤雨。

没有任何余地地,要在顷刻间,扫荡掉一切,只留下空白。

第二剑,第三剑……皆是如此。

李相夷瞧得分明,对方是想速战速决,恨不能下一秒就把自己逐出去。

可天下第一的剑,不是那么好赶的。

面对一往无前的攻势,他生悟了一式新的剑招。

少师的剑意陡然变幻,铮然一声剑啸,犹如潜渊之龙,扶摇直出海面时,发出的一道龙吟。

他以斜行的姿态运着轻功,往梅树飞去。

身形好似,一条缠着红绸的白龙,自雪中游过。

所过之处,剑光劈道。

满地的雪花被涤荡而开,彷佛洪荒之力拨开了海水,白色的浪花向两侧翻涌。

游龙踏雪。

相夷太剑第一百零八式,新添的,也可以是说旧的。

只不过新的比旧的,多了几分潇洒,少了几分悠容。

然不管新也好,旧也罢,拦在梅树前的东方青冢,压根就拦不住。

一剑被压,二剑被压……他节节败退。

最后,后背撞在梅树干上,撞落下一片梅雨雪雨来。

李相夷冒着,沾染不上的梅瓣和雪,腾跃一翻,向上飞去。

喀嚓——

木条折断的声响,一枝梅握在了他手中。

他挽着剑花,落于地上。

对东方青冢道,“承让。”

道完,看眼手里的梅花。

“不多不少,正好十七朵。”

“朵你个头啊。”李莲花心道。

他不免苦闷,那梅树,大抵是又要完了。

果然,东方青冢的脸色硬比石头。

他握着拳,出离地愤怒了。

“我何时说让你折了?!”

李相夷面露疑惑,“不是说好,我赢了比试,阁下便让我折一枝吗。”

“君子一言九鼎,东方兄莫不是想反悔?”

“我话里道的是‘胜了再说’。”东方青冢辩驳。

“‘再说’便是容后再议,我何曾许你,又何来反悔一说?”

李相夷捏着梅花,一时哑口无言。

“可……”

他摘都摘了,又不能接回去。

大雪不停地飘落着,把气氛冻得僵死凝滞。

东方青冢眼纳李相夷手里的梅花良久,随后顾首,上下望了望自己的梅树。

他抬手放于树干,指头抠着粗糙的树皮一蜷,下定了某种决心般,大踏步冲进屋内。

出来时,手里多了根火把。

赤红的火焰跃动着,同红梅相映成辉。

他横眼李相夷,咬牙切齿道。

“既有人来折梅,我便将整棵梅树烧了,看你们这些人还如何折!”

在场的人听了,十分震惊。

哪怕是听过这个故事的方多病和笛飞声,哪怕是曾经作为当事人的李莲花。

他当初折梅而去,东方青冢也是怒不可遏,要把梅树烧个干净。

不止烧了,还搬了家,从此又不知所踪。

他那时一阵惋惜,却不能理解,只觉得此人的脾性,很是古怪。

如今的李相夷,也无法理解。

他不过折了一枝而已,东方青冢何至于烧毁整棵梅树。

“东方兄,你……”他上前去拦。

东方青冢甩开他,步到梅树前。

微不可察的叹息,缓缓融在雪里。

“归于尘土,总好过遭人撷取而不得长久。”

“无即是恒远,恒远即是无。”

“无则无念,无则无憾……”

他轻笑一声,欲同另一个时空那样,将火把丢到梅树下。

令一树明艳了冬日的繁华,化为一地的灰烬。

可就在他准备撒手的时候,一道温润如玉的话音传来。

“在下拙见,所谓恒远,实乃存于世间的万般瞬息。”

李莲花到底进了院子,行至东方青冢面前。

他抚了下梅树,“这梅韶华正盛,傲着最严的霜,斗着最寒的雪。”

“此时身毁,岂非毁了它最接近永恒的瞬间。”

“东方兄,”他注目着人,“烧了它,你当真无憾?”

东方青冢举火把的手,不由得一滞。

他欲言又止地,沉吟了很久很久。

久到火把,都快被风雪浇灭了。

李莲花又朝他拱手,“今日家中小友言行失当——”

说到这里,李相夷往他那边走了走。

“我……”

李莲花瞪他一眼,大意是“你什么你”。

李相夷老老实实闭嘴。

李莲花继续说,“在下在此赔罪,日后定对他多加管教。”

“至于那颗雪球……”

他抿了下唇,斟酌说辞。

东方青冢神色一动,平视着他,言语温了下来。

“误会。”

他挥下手,“你们走吧。”

“日后,”他一指李相夷,“别再让他来了。”

李莲花连连应下,一边应,一边暗暗踢了脚李相夷鞋跟。

“还不赶紧的。”

李相夷意会他意思,急忙赔礼道歉,并再三保证,今后绝不踏足此地一步。

还很有眼力见地,去了背篓的地方,帮东方青冢把柴捡好。

东方青冢没说什么。

他把火把杵进雪地里杵灭,之后接过背篓背上,回去了。

六人一狗,也离开了院子。

往莲花楼去的那小段路,李莲花掴下李相夷,仍在训他。

“下次别这样了。”

李相夷老有种感觉,李莲花是在训以前的自己。

他回首了去时,梅树如故。

刹那间,又不如故,而是消散不见的风烟。

失落与遗憾,雨季的河水般,漫过他心头。

他默然地听着应着,一不反驳,二不反抗。

其余四人,排成一排在后面走着,打量着前面的他俩。

“折了枝梅,挨了顿骂。”

方多病双手交叉,枕着头唱。

“真值啊。”南宫弦月拉长调子和。

“能不值吗,”小笛飞声插话道,“还看了场戏。”

笛飞声目光掠过李相夷手里的红梅,负手一笑。

“等去了四顾门,怕是还有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