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自有打你的理由(1/1)

嗖嗖嗖——

空旷的野地上,一根根小木棍,从木桩里飞出来。

从四面八方,袭向阵中人。

阵中人不辨面貌,唯余一白色虚影辗转。

李相夷步子飞速挪移着,躲避那些小木棍。

然而,还是慢了。

一两根点在他胸口,三两根戳在他后背,发出轻微一点钝痛。

“发完了。”

方多病走到阵缘,将机关罩门扣上。

这是他们就地取材,自制的一个小阵。

用来练速度。

木桩是林子里劈的,有百十来根。

参考奇门遁甲之术,立在地上,可旋转,可移动。

桩上凿有密集的孔洞,可将小木棍插进去。

为了减小伤害,木棍削的是圆头。

内里再置机关,将木棍弹射出来。

机关上有铜丝线,控制其松紧程度,便可控制木棍的弹射速度。

每次过阵,以木棍发完数量为准。

李相夷闻言出阵。

“一二三四……”南宫弦月凑上去,绕着他数衣服上的点,“十一个戳。”

“减去上次的六个,”小笛飞声交叉着双手道,“这次五个。”

木棍的圆头上,浸了青草汁,会在衣服上留下痕迹。

“还是地品。”李相夷有些沮丧。

木棍的弹射速度,分了“天地玄黄”四个等级。

判定等级的依据,就是被木棍戳的印的数量。

十个到三个的范围,就是地品。

他最近练到这个品阶,死活练不上去了。

“那也比我们好呀。”方多病点点自己衣服道。

他被戳了八个,跟这个时期的自大狂一样。

南宫弦月则被戳了十个。

不需要跟窟颜达一战,但是遇上武学,就爱凑热闹的笛飞声,一个都没被戳到,还是弹射速度最高的情况下。

“老笛啊,你这速度,是越来越快了。”

“与五年前,不可同日而语。”

搬着躺椅,在边上看戏的李莲花,撑着扶手起来,迈过去小声道。

“比不上你的婆娑步。”笛飞声负手道。

李莲花打马虎眼,“婆娑步,谁的?”

“这李相夷已经死了,婆娑步也跟着死——”

远处,捡木棍的李相夷望过来,眉目困惑。

“我怎么听到我死了。”

“你幻听了。”李莲花朝外摆摆手。

也是,他能吃能睡,能跑能跳,还好好的呢。

李相夷埋头,继续捡木棍。

方多病、小笛飞声和南宫弦月三人,也在捡。

捡完,再浸一遍青草汁,插回桩子上继续练。

有的射不见了,就拿备用的,备用的没了,就去林子里削新的。

边上的李莲花,则沿着之前的话。

道,“我这个叫——”

“萝卜步。”笛飞声侧目看他一眼,接话说。

“反了。”李莲花提醒。

笛飞声却跟没听见似的,重复了一遍。

“萝卜步,你果真是变了。”

“名字也取得这般俗。”

李莲花缄默下去,“……”

片刻后,又噙着点笑意说,“我倒觉得当个俗人挺好的。”

若是换作十年宿敌重逢时,笛飞声会二话不说反驳他的话,并态度强硬地,把人体内的“李相夷”逼出来。

可是现在,他只是风轻云淡道,“是挺好的。”

武学之外的吃饭睡觉赚银子,才是最真实的生活。

话语间,那四个人,已把木棍捡好。

成捆成捆地浸了青草汁,分散在木桩前插着。

“阿飞,”李相夷叫了一声,“你怎么练的?”

“你问自大狂,等于没问。”方多病摇摇头。

果不其然,笛飞声道,“快。”

“还有呢?”南宫弦月扯着嗓子问。

“更快。”笛飞声回。

阵里的人,“……”

这经验分享得,跟没分享没什么区别。

可这就是笛飞声最真挚的,全部的经验。

他能意会出来,但不知如何言说达意。

再说,练速度的要义,不就是快吗?

“直脑筋的武夫。”小笛飞声嗤声评价。

还好笛飞声离得远,听不清他如此编排自己。

只有李相夷、方多病和南宫弦月,集体盯向他。

小笛飞声不明就里,“看我作甚?”

“我说错了吗?”

“那倒没有。”三个人异口同声。

就是觉得,你把自己也点进去了。

没多久后,木棍全装好了。

四个人猜着拳,决定着入阵顺序。

李相夷输得惨不忍睹,老老实实排最后一个去。

但另外三个人,把他扯上前面去。

“这次规则换了,输的人先。”

李相夷就挺纳闷的。

不是,定了新规则,不带告诉他的吗?

他正要说什么,小笛飞声搡了他后背一把,“进去吧。”

李相夷趔趄入阵。

一站稳,方多病就转起了机关扣。

一根根木棍,被铜丝一寸寸拉紧,蓄势待发。

然就在阵启那一刻,又一个人向阵中扑来,同李相夷反向而立。

是李莲花。

他是被迫的。

笛飞声猝不及防,一掌拍他后背,将他拍飞。

他不得不承认,他永远不会是个合格的指导者。

但李莲花,很合适。

李莲花站在阵中,扭头瞪了笛飞声一眼。

把人拍飞很好玩吗?

赏剑大会也是。

什么毛病!

真是得好好改改了。

笛飞声不以为错地,翘了下眉梢,嘴角勾出抹笑。

李莲花没来得及说什么,阵已开启。

他只好凝眸应对。

跟对面的李相夷一样。

木棍一根接一根,弩箭一般,间不停歇地射出。

咻——

数根擦着李相夷左颊而过,他即刻偏头。

刚偏完,又有数根切向右腹,他旋身转开。

不容喘息地,袭向双腿的接踵而至,他只好腾跃而起。

刚落地,一二十根齐齐上阵,或直刺眉心,或袭向胸口,或蹭着发尾而过……

他马不停蹄地调动着身体,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步子移来换去,在地上滑出变化无穷的曲折痕迹。

这是他下山以来,与别人相战时,悟出的一些东西。

忽地,也不知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他愈快,反倒左支右绌起来。

欻,一根木棍点中他肩头。

又是这样……李相夷想。

他现在的情况,就好似一根平顺的线,中途结了个疙瘩。

他拼命地解,拼命地快,可始终解不开,也绕不开攻击。

思来想去,恍又陷在模糊不清的迷雾里,抓不到要点。

倏地,又一根木棍,在他小臂上,留下青色的痕迹。

反观对向而来的李莲花,就十二分地游刃有余了。

那种游刃,就像风一样,翕忽而去。

让人感觉,轻松而自由。

就连木棍,仿佛都被感染,变得悠游从容起来。

可是,明明是那么快,快得他捉摸不到,那恍惚的虚影里,李莲花到底在哪里。

他惊羡的瞬间,小腿一痛。

与木棍不同,是一颗瓜子,携带着无甚危害的气劲,促使他腿部偏移而去。

“你打我做什么?”

他不解问。

“这打你呢,自有打你的理由。”李莲花从他旁边错身而过。

“为快而快,欲速则不达。”

“倘若不快的话,岂不是命中更多?”李相夷辩驳。

李莲花又扔出一颗瓜子,打中他右手。

“那是因为,你一开始的路线,就没选好。”

“出发点不对,自然是一错再错。”

“你再快,又如何能走到正确的结果。”

“只有出发点是对的,才能一推二,二推三,应万般变化。”

“而且,”他顿了下说,“你还不够快。”

“就算换了路线,你该被打,还是被打。”

“可若你不换,仍循着固有的思路,那就是真正的死胡同。”

李相夷哑然,好像是这样的。

他刚顺着瓜子打来的力道偏转,的的确确躲开了,本要击中他的一根木棍。

脑中一点星子般的清明闪过,他恍有所悟地撇开原来的路径,错步踏开。

“还是不对,”李莲花道,“给我弃了乾位向巽位的路。”

李相夷依言照做,步子颠倒而去。

数根木棍,从他身侧掠空。

在那一刻,他捕捉到了一丝松快的气息。

他顺着李莲花的思路,一而悟,再而悟。

步子一步步踏出,竟一点点避开了,他苦了良久的要害。

木棍射完出阵,李相夷比先前要好一点。

只被盖了三个戳。

当然,李莲花安然无恙。

李相夷站在李莲花进阵的位置,隔着错杂而立的木桩,眺向自己最初位置的李莲花。

“我明白了李莲花,谢谢你。”

“你要是真想谢我。”李莲花指指莲花楼,微眯了下眼笑。

“包下明天我要干的活。”

莲花楼的活轮着来,明天有些轮到他了。

果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饭。

李相夷叹口气,“老狐狸!”

他不大情愿,到底还是应下了。

谁叫李莲花散了他的迷雾。

随后,剩下的三个人,李莲花就因材施教,指点下这个,指点下那个。

三个人的困局,皆慢慢纾解开来。

于是,他未来将近一个月的活,都有人包了。

李莲花挺高兴,很长一段时间,他可以舒舒坦坦地过了。

空气里的燥热,渐渐平息。

又一天的傍晚,来临了。

浓墨重彩的晚霞里,练武的几个人,歇了下来。

然而,最痛苦的时刻,才刚刚来临。

洗衣服。

六个人排在溪边洗,其中有四个,是愁眉苦脸的。

“好难搓啊。”方多病叫苦不迭。

衣服上沾的青草汁,浆糊一样黏着不走。

“要不,”南宫弦月灵机一动,“把脏衣服丢了,买新的?”

小笛飞声默默无闻地搓着衣服。

闻言,一针见血道,“一天一套,你有钱吗?”

“我有——”南宫弦月说到一半,忽没了底气。

“搓你的吧。”李相夷往布料上,抹了遍皂角。

“你哪儿还有钱在这儿。”

南宫弦月不做声地继续搓。

一天一套的钱还是有的,就是在南宫府罢了。

过一会,笛飞声第一个,把衣服砸盆里。

“洗完了。”

他衣服上没青草汁。

李莲花瞄瞄盆,目光落在一个地方。

“你这块都还脏着呢,不再洗洗?”

哪有在水里,随便搅和搅和两下,拎起来拧干,就叫洗完了。

笛飞声对衣服,皱了会眉。

只好捡出来,摊手。

“皂角。”

几个人就把皂角传给他,他又不耐烦地洗起来。

过了会,李相夷手都搓酸了,想到什么,艳羡开口。

“还是狐狸精好啊。”

“都不用洗衣服。”

说狐狸精,狐狸精到。

身后响起哒哒哒的奔跑声,随后,砰,哗——

它一个起跃,跳进溪里洗澡。

溪边掀起巨大的水花。

首当其冲者,是李莲花。

狐狸精还在上游浅水里,翻腾两下,把沉静的沙泥,都惊动起来了。

水顿时变得浑浊无比,向下游淌去,泡着几个人的衣服。

李莲花的衣服,本来是最干净,也最好洗的。

而且也要洗好了。

这下好了,全泡汤了。

“狐狸精!”

几个人,一边着急忙慌地捞衣服,一边怒火盈腔地赶狗。

狐狸精非常识时务地爬出水面,溜得远远的。

生怕大鸡腿被多扣一只。

于是,这一天,成了衣服洗得最漫长的一天。

洗完回去,晾到莲花楼二楼横吊的竿子上。

夜风凉凉吹拂而过,一点一点地蒸干着水分。

他们下楼去,开始弄晚饭。

一个人忙这里,一个人忙那里。

忙着忙着,暗沉的天色笼罩荒野。

莲花楼檐下点的灯,跟幽蓝的天空中的星子一样,亮亮堂堂。

等这光亮,为日光取代。

又一天开始了。

他们在莲花楼进进出出,吃饭睡觉,练武钓鱼。

时光从指缝里溜走,地里的西瓜苗,攀出了长长的藤蔓。

藤蔓间,开出了鹅黄色的小花。

小花招蜂引蝶。

蜜蜂和蝴蝶吸食着花蜜,同时把花粉沾染成,即将横空出世的小小西瓜。

这个时候,李相夷三个小的和方多病,再也不会因为,要洗衣服上的青草汁而犯愁了。

当然,就算在那个阵中,都练到了天级。

每个人的速度,还是有差异。

李相夷是最快的,也一直是最快的。

他想,他可以给阵中练成的步子,取个名字了。

他当时从阵中出来,见林中树影婆娑。

便道,“你们说,我这步子,叫‘婆娑步’,如何?”

“花里胡哨。”笛飞声直言。

并补道,“和李莲花一样。”

年轻时,他漏了三个字。

李相夷觉得他胡说八道,“那怎么能一样?”

“李莲花不是萝卜,就是萝卜的。”

“我这多好听。”他叉腰。

李莲花送了他个大白眼。

“‘婆娑’乃风吹影摇之意,不稳当,有什么好的。”

于是乎,自己就和自己争了起来。

剩下几个,压根不知道帮谁。

尤其是方多病。

一个师父是理想之国,一个师父是生死之交。

手心手背都是肉,真是够犯难的。

练完了速度,李相夷三个小的,加方多病,除了巩固一下,就不再把重心放上面了。

他们开始,把窟颜达闻名天下的招式,都拎出来,进行拆解。

继而,结合自身的情况,练刀练剑,找寻应对之法。

有的能对出大致的策略,有的却不能。

他们再一次,不约而同地,陷入了困囿不前的境地。

李莲花对他们说,“窟颜达是草原人。”

“招式像‘猎天骄’、‘边城月’,以及‘牧人炉下’这些,都是在草原上悟出来的。”

“所以呢,你们不能以中原的思维,去解读他的招式。”

几个人换了换思维,还是觉得有点困难。

李相夷迟疑道,“可是,我们想象不出来草原的样子啊。”

他们四个里,去过血域的,只有小笛飞声和南宫弦月。

还是两年前,下山那会了,也没待长。

更多的时间,是走在月羟那样的荒漠里。

李莲花只好每天晚上,等他们练完功,说一说草原的样子。

他十五岁时,去血域找窟颜达一战。

找了一个月。

人没找到,倒是把草原生活,体验了个遍。

后来,四顾门立,有些跨域的案子,也去过血域,进过草原。

到现在,他都能回忆起无垠的碧草、散漫的牛羊、孤单的帐篷、甜香的奶酪,以及走马猎过沙场……

几个人听他说了一晚又一晚,倒真领悟了不少东西。

当然,他们也没把中原的思维丢掉。

毕竟,自己的招式,是走的中原法子。

日头东升西落,剑影刀影来来又去去。

他们进步着,创造着,一步步走向自己的神话。

田里的西瓜花落了,结出圆圆小小的碧绿西瓜来。

西瓜一寸寸膨胀,从拳头大,长成蹴鞠大。

李相夷捣鼓出了许多新招式,和以前的,统统纳进“相夷太剑”里去。

与此同时,他感受到自己的内腑,滋生出了一点新的东西。

像一个芽,从丹田里冒出来。

是那一天来着,他独自一人在莲花楼外,无意间发现的。

而后,他揪了朵含苞待放的野花,轻快地跑进楼里。

“李莲花。”

“我给你们变个戏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