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一个人的旅途(1/1)

初春,日光晴好,天高云淡。

一白衣墨发的少年人,纵着匹英姿勃发的白马,踏着浅草青青,自夹路的烟柳间穿行而过。

行至一栋奇特的二层小楼前,他勒绳跳马而下。

“李莲花!”

他迈着轻快的步伐往前走,长发高束,发尾飞扬。

李莲花三人正收割地里的菜,闻言抬眸望去。

身形修直的少年人,浸在早晨净透的日光里,俊逸而清朗,明媚而张扬。

三人一时恍了眼。

李莲花拍拍手上沾的晨露,一种久远的鲜活扑面而来。

自己年轻时,竟是这样的吗……

方多病搂着一筐菜,有些许愣神。

小时候崇拜的那幅画,似乎活了过来。

他差点有种一口“师父”叫出来的冲动。

笛飞声扛着捆菜,目中光彩一盛。

李相夷还没死,从东海回来了。

李相夷有些发瘆,“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沾什么东西了吗?”

他一手搭篱笆上,一手朝他们晃了晃。

三人目光集体一挪,搬起菜来,往园外走。

李莲花腾出只手,手指点点左颊,“是沾了点东西。”

李相夷一摸,什么也没有,“逗我很好玩是吧?”

“是挺好玩的。”李莲花嘴角盈笑。

“我现在长大了,才不信你。”李相夷离开篱笆,跟上他们。

三人皆是摇头。

刚摸脸那个动作,已经出卖了自己。

明明就又上了一小当。

李相夷滞了下,不以为意。

他上前几步,边倒着走,边逡巡李莲花三人。

疑惑道,“我怎么感觉你们没老呢。”

三人对视一眼。

说实话,他们自己也感到奇怪。

这五年来,容貌确实没有什么变化。

按理说,方多病的脸廓应该更成熟,笛飞声多少该长点细纹才对。

可惜,两者都没有。

就算是内力恢复到十成十,扬州慢精纯而丰厚的李莲花,也不该毫无变化。

扬州慢只是让人看起来年轻几岁,又不是不会变老。

也不知是何种原因?

这时,李相夷又指着他们,“说实话,你们是不是用了什么养颜秘法?”

认识五年的三个大男人养颜……他心下一片唏嘘。

李莲花打开他手,“别指我们,没大没小。”

“养颜秘法,什么养颜秘法,显年轻不可以啊。”

李相夷忖了下,“也是。”

他们三个怎么看,都不像臭美之人。

尤其是阿飞。

而且他见过一些人,三十来岁了,看起来像十几二十岁的,纯天然的那种。

“话说,”他歪头看左边的笛飞声,“你跟老笛——”

他现在管小笛飞声叫“老笛”了。

“莫不是亲戚?”他顿了下道。

“真是越来越像了。”

笛飞声过了秒,才答他,“那说明你眼睛有问题。”

李相夷看李莲花和方多病,“你们难道不觉得吗?”

“天底下总有像的人,”李莲花拨开他,让他别挡路,“就好比天底下总有像的狗一样。”

“是啊。”方多病接话。

“你到鹤城,或到天底下逛一圈,就会发现,哪里都有狐狸精。”

卧门口的狐狸精抬头,超大声,“汪!”

“没叫你。”方多病打住道。

他回到原本的话题,“可你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天底下只有一条狐狸精。”

狐狸精又“汪”,叫声明显舒服多了。

“你看,”李莲花翻译,“狐狸精都说是。”

“你不妨再仔细看看,毕竟——”

他和方多病异口同声,“我们都觉得不像。”

李相夷又打量起笛飞声来。

乍一看,是很像。

细细看来,又不大像,可以说,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不对,本来就是另外一个人。

他不再纠结,也不再倒着走,跨过门槛进楼去。

李莲花他们也放心了。

易容胶还是有点用的。

他们三个人里,李莲花因碧茶,容貌身形变过。

方多病的话,小的那个他再长十年,看起来区别也很大。

唯有笛飞声,另一个自己,是越大越像他了。

几乎要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所以五年前起,他们就到江湖访过易容高手,弄了易容胶来。

通过微小的形塑,使人生变,又不至于变化太大。

时间是会改变人的,五年过去,有细微的变化也不足为奇。

而那么长的时间里,李相夷对五年前阿飞的印象多少会模糊,无从再具体。

其他人也一样。

李相夷自来熟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我要去益州苍梧山,你们去不去?”

三人把菜放地上。

“去苍梧山做甚?”方多病伸手问他要水。

李相夷不倒,“哪有师父给徒弟倒水的。”

“要倒也是你给我倒。”

方多病梗了口气。

还真是跟李莲花一个样。

他自己倒起来,并给过来坐下的李莲花倒了杯。

李莲花接过茶,又思及李相夷的话,心情一悦,“懂事了啊。”

话音刚落,笛飞声在后面拍他,“水。”

李莲花白他一眼,“你自己不会倒?”

笛飞声理直气壮,“不会。”

李莲花无言以对,只好拾起茶壶。

笛飞声握着满满一杯水,挑衅地扫眼方多病。

后者“嘁”一声。

李相夷不懂他们仨的弯弯绕绕,放下茶,把腰间挂的剑拍桌上。

“这把剑不禁用,是时候去寻把好剑了。”

他十三岁那年,已经不用木剑了。

上剑铺买的一柄铁剑,是很普通的样式。

练着练着武,剑身就折了,根本无法承受他的内力。

后来新买了几把,大体如此。

如今这把,也是残破不堪了。

“苍梧山何来的剑?”方多病不解。

他研究李相夷生平,知他十五岁得少师,知铸剑材料乃稀世珍宝化龙晶石,却不知化龙晶石从何而来。

莫非……

李相夷的话证实了他的想法。

“《剑闻录》里面记载,百年前大周国无量剑仙楼千尺,曾在苍梧山寻到了锻剑的绝世珍宝,化龙晶石。”

“传言,锻出来的剑,又刚又韧。”

“可惜,楼千尺时行将就木,锻了剑也没法用了。”

“因而,他在化龙晶石周围,设了个九州剑阵。”

“我打算去闯他一闯,好取石铸剑。”

李莲花听罢他的话,一些记忆涌上心头。

《剑闻录》是师父的孤本藏书,是故世人皆知少师,知化龙晶石,也知楼千尺,但不知化龙晶石与楼千尺抱憾的缘分,也不知它身在何处。

知道的,也就他和师父师娘,以及单孤刀了。

他十五岁时,读罢此书,当即就去闯了。

如今李相夷也要去了。

“竟是这样。”方多病喃喃。

“对了,”李相夷想起什么,“你们还没告诉我,你们到底去不去?”

“反正你们爱游山玩水,苍梧山终年积雪不化,还有冰川,不妨去瞧瞧。”

“去!”方多病有些澎湃地应。

他倒要看看,李莲花当年是如何得少师的。

李莲花却果断拒绝,“不去。”

去苍梧山干嘛,看孔雀开屏吗?

况且,他们有别的事。

“你忘了,”他瞥人一眼,“我们要去云州。”

方多病经提醒,记起来了。

他们收菜,就是为了好上路。

他兴致一耷,“没办法了,只能你自己去了。”

李相夷亦是无趣,叹道,“行吧,我一个人。”

小笛飞声和南宫弦月陪他过完十五岁生日,就又出门了。

想着来找李莲花他们,结果人不去。

一个人,没意思。

不过,人长大了,总有一个人的时候。

过了会,他问,“你们去云州干什么,接了新案子?”

三人点下头。

“什么案子?”

“保密。”李莲花起身,虚空点下他额头。

李相夷“切”了声。

三个大的收东西的收东西,合楼尾木板的合木板,套马的套马,准备开拔赶路。

李相夷饮尽杯里的茶,又理理膝上的布料,也提剑上路了。

出楼前,他身形一晃,去案上勾了两瓶东西。

“李莲花,借点盐和胡椒粉给我。”

“回来十瓶八瓶还你。”

李莲花在忙,没有过去,只回头提醒。

李相夷却已人至楼外,也不知听没听见。

他利落翻身上马,驾马疾驰下了杨柳坡。

眨眼间,白衣背影便消失在视野里。

李莲花望着空余马蹄印的杨柳坡,低语了一句。

“风风火火的,还真是年轻人,慢不下来。”

反观莲花楼,那是一个慢慢地掉头,慢慢地爬行,慢慢地往云州去。

说起来,鹤城到云州,与到益州,路程其实差不多。

以李莲花他们的速度,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到目的地。

李相夷则不然,快马加鞭个三五日,就能到了。

当然,那个三五日不包括晚上。

晚上他住客栈,若是行至荒无人烟处,就只能宿在野外了。

赶路的第二日,他就是在山林中度过的。

那是他第一次,一个人,没有住的地方。

“先生个火吧。”他看着马上就要暗下来的天色。

拴好马,就在林子里捡树枝。

抓把干叶子,吹亮火折点燃,架些细枝条,又往上垒粗木棍,并注意让内堂空着,以便空气助燃。

火苗渐渐烧得旺了,很顺利。

他叉腰看着火,“李莲花的方法果然好用。”

可惜,李莲花当年生了很久,即便带着火折,他那时还不是很懂如何架柴。

捣鼓了半天没燃起来,最后放弃了。

就吃着馕饼配肉干,在树上冷冷睡了一夜。

就算内力充沛,人不是铁做的,还是会感觉到冷意。

如今李相夷有了火,发挥的空间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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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林里逮了只山鸡。

不远处有个小瀑布,冲击而下形成水潭,他去那里宰鸡。

懒得拔毛,就用小刀把整层皮剔下。

开膛破肚,去掉不愿吃的鸡头鸡脚鸡屁股。

又削根木棍洗净,串了鸡,拿回去架火上烤。

“还好我有先见之明,顺了盐和胡椒来。”

他从怀里摸出两个小瓶,往鸡上撒。

为了入味,他还用小刀划了划鸡。

“我肯定比李莲花烧得要好,他做饭没天赋,我未必没有。”

他闻着烤鸡溢出的香味,信心十足。

翻过几面后,用小刀契进鸡骨里,确认熟了,这才取下吃起来。

咬上一口,不对,十二分地不对。

他总算想起出楼前,李莲花说的话了。

“那瓶是糖,不是盐!”

完了,他心中轰然一响。

胡椒粉混糖烤鸡……他当即呸掉,“好难吃。”

他扔了鸡,还是跟李莲花当初一样,吃起包裹里的馕饼和肉干来。

边吃,边找补了一句,“只是拿错了调味料而已,必不是我厨艺不好。”

他说这话时,自是没把自己,莽莽撞撞撒东西的事情算进去。

夜色黑布隆冬了,他抱剑倚在一棵大树上,进入了并不香甜的梦乡。

他想云隐山的床了。

野外一夜,浑身上下不舒服得很。

不能洗澡,还落枕了。

他扶了扶脖子,才上马赶路。

进入一座城池,还是中午,他就赶紧定了家客栈,去洗澡换衣服。

第三天,他不用担心衣服染尘了。

天下起了大雨,给他淋了个透。

然而内力还不够深厚,他蒸得半干半湿。

蒸了也没用,雨下个不停。

“看来,还是得修修内力,把雨和尘都震开才行。”他如是琢磨。

等进到城,他再次跑进客栈,洗来洗去的。

由于事精儿,并在路上打抱不平几回,他赶了七日路,才到益州。

到了益州休养生息一晚,第八日,他才往苍梧山去。

高大的雪山坐落在春日的碧色里,仿佛一只苍白的巨人。

人在山下,被压迫得渺小无比。

马行至山腰不到,蹄下便开始打滑。

李相夷弃了马,独身往深山中去。

越往上,风雪愈大,他一袭白衣迷在里面,几乎要看不清。

他艰难地走着,却丝毫没有退意。

肆虐的风雪,反而把他的身影衬得决绝而孤勇。

“寒冰洞,在哪里呢……”他低喃着找寻。

化龙晶石,就藏在那里。

兴至一处冰川峭崖,他侧耳听着风息。

上方呜呜咽咽的,声响比别处格外大,好似风穿过了洞穴。

他展臂一跃,运着轻功,灵巧地往上飞去。

崖高十来丈,还逆着风雪,他却上得轻而易举。

上面是一座冰峰,他转了转,果真发现一个冰洞。

心下一喜时,他听到了金属与冰层的碰撞声。

缘声而去,他在冰崖另一边,发现了一只用来攀猿的爪钩。

下面,是一个沿着绳子往上爬的人。

风雪茫茫,瞧不清脸。

“也是来闯阵的?”他揣摩。

猛然间,爪钩一松,底下人大叫一声,声音耳熟。

李相夷二话不说,伸手抓住爪钩,奋力将人往上拽。

人脸慢慢清晰起来,果真是。

他不知以何种情绪叫了声,“……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