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9章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1/1)
血腥的震慑之后,是更严酷的现实。
掌权的统治者控制资源分配,几乎就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曹洪的亲兵纠察队接管了关内所有仓库。
不论是粮草,还是肉脯,亦或是弓箭,刀枪,还有伤兵所用的可怜的那点金疮药,都被列入了管制的行列,只有凭着加盖了将军印章的条子,才能领取。
每日的口粮配给开始了。
不再是按人头,而是按『贡献』。
基础的口粮,只有一小块硬得硌牙,掺着大量麸皮的杂粮饼,仅够勉强维持生命。
想要多吃一口?
想要换件干净衣袍?
想要得到伤药?
『修复西墙垛口,进度最快者,全队加餐!』
『举报私藏粮秣、散布谣言者,核实后,赏精米一升!』
『畏缩不前,延误工事者,扣一日口粮!屡教不改者,军法从事!』
『……』
曹洪将自己的亲卫兵卒派遣出来,每日在关隘各处反复宣读。
即便是兵卒都清楚,这不过是曹洪的控制手段,但是总有人为了一口额外的吃食,甘愿卖命。
就这么活着呗……
张三说,『你看李四,不也是如此?』
李四说,『你看王五,也凑合过啊……』
王五说,『张三都能忍,为什么你忍不了?』
为了那口食物,为了可能救命的伤药,为了不被扣粮饿死,士兵们像被鞭子抽打的牲口,疯狂地投入到加固工事中去。
王虔负责防御协调,他不得不绞尽脑汁,驱使着手下如同行尸走肉般搬运石块,挖掘陷阱,设置拒马。他看到有士兵为了争抢一个相对安全的防御位置而私下斗殴,被纠察队发现后,直接扣掉了整个小队的口粮,引发一片绝望的哭嚎。
李固则被推到了最危险的境地。他被曹洪『委以重任』,负责组织纠察队。每一次镇压纠察兵卒,都等于是降低了一次李固在兵卒心中的地位。虽然绝大多数兵卒都知道,李固是执行者,但是因为怨恨无法直接面对曹洪抒发,也就自然算在了李固头上。
李固不得不拿出自己的私藏,也是从曹洪那里争取来的额外配给权,才能勉强安抚收买兵卒。但是每当被刑罚的兵卒发出惨叫,或是悄无声息的消失,李固的心头都在滴血……
但是不管是王虔还是李固,都不敢违抗曹洪的命令,更怕被扣上『谋逆』、或是『怠战』的帽子,成为下一个陈茂。他们只能祈祷这些消耗,能换来曹洪的『信任』,或者是什么『奇迹』。
在曹洪的严令和生存压力下,整个汜水关内部被改造成了一个扭曲的陷阱。
什么陷阱,什么壕沟,什么拒马就不提了,关内的主关楼和通往它的几条狭窄阶梯和甬道,成了防御的核心。
其他区域被主动放弃毁坏,或进行了相应的改造。
街道被各种杂物、沙土砖块等彻底堵塞,只留下仅容狭窄的,随时可以封闭通行的曲折缝隙。
在街道两侧的屋顶上,布置了曹洪手下最忠诚的兵卒,持弓弩警惕的值守着。
大量拆毁房屋所得到的木料和柴草,被堆放在关键节点和房屋内。
曹洪还令人收集金汁,一桶桶的往关墙上运……
不仅如此,曹洪让军校相互监视,鼓励举报,挑动兵卒搞兵卒,将阶级的矛盾转移到了普通兵卒的个人恩怨上,以消弭,或是尽可能的拖延兵卒和将领之间的冲突爆发。
王虔被曹洪『倚重』,不仅是要负责区域防御,还要负责内部『肃奸』。
他每日如履薄冰,不仅要监督工事,还要警惕任何可能的『不轨』言论。他手下那个曾克扣口粮的什长,在目睹赵五惨死后,变得极其『积极』,甚至主动公然的举报了两个私下抱怨口粮太少的兵卒。
王虔只能『秉公处理』,将他们交给督兵鞭打示众。
看着手下人互相猜忌,彼此提防的眼神,王虔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他们被分化了……
甲怀疑乙是不是想要诬告,乙怀疑丙是不是搞骚扰,丙又疑心丁要举报他……
所有人都所有人都在围着『莫须有』的罪名在恐惧,在忙碌,在烦乱,也就没有多少心思去考虑其他事情了……
每天都这么痛苦,也就只有某某时间才能快乐一下,又何必去认知痛苦的由来,何不享受当下的快乐呢?
曹洪的策略也算是成功了,所有人都被恐惧和饥饿驱使着,变成了这死亡陷阱上的零件。
不管是王虔,还是李固,都被捆绑在了这腐朽的汜水关之中。
对于这些中层军校来说,曹洪所提供的权柄,优待,利益等等,都等于是将他们和普通兵卒间隔开来,或许是一种『重用』,也或许可以称之为是『忠勇』,但不管最终是什么,都像是在主关楼深处,那些被曹洪亲兵严密看守的木桶一样,令人背后隐隐发凉。
到了每日傍晚,便是曹洪『宣布捷报』的时刻。
或者说是表演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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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洪会站在主关楼的望台上,对着下方疲惫不堪,精神麻木的士兵,用尽可能激昂的声音喊道:
『将士们!刚得丞相急报!曹子孝将军于襄阳大破贼军!歼敌万余!』
『荀令君再施妙计,重创贼军大部!贼军荆北已露败象!』
『江东孙将军,已发水师十万,溯江而上,直捣贼军后方江陵!』
『丞相亲率虎豹精骑,已经在荆北大获全胜!如今我等援军旦夕可至!我等只需再坚守数日,便是泼天之功!丞相必有重赏!』
每一次宣布,曹洪的亲卫,都会煞有介事地高高举着木板,以示『公告』……
起初,士兵们眼中还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
毕竟是『公告』啊!
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关外的骠骑军营垒越来越坚固,攻势试探越来越频繁,而传说中的『援兵』却始终不见踪影,希望渐渐变成了将信将疑,进而变成了深深的麻木和隐藏的怨毒。
坚守?
这已经不是什么坚守,而是一场在谎言和恐怖驱动下,向着毁灭终点的,宛如歇斯底里一般的狂奔。
曹洪用谎言和恐怖,暂时焊住了汜水关崩溃的缝隙,但这熔炉的炉壁,已在高温高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随时可能轰然炸裂,将关内的一切,一同焚为灰烬。
骠骑军的总攻号角,或许就是点燃这最后疯狂的火星……
幸运的是,汜水关这个即将崩塌的熔炉,终于是迎来了一滩裱糊的『黄泥』。
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麻木,终于一日清晨之时被打破。
关隘东面,烟尘腾起,一支队伍蜿蜒而来。
关墙上的哨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搓了数次,才嘶声力竭地吼了出来:『援兵!是援兵!援兵来了!』
这声音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滴,瞬间引爆了关隘内积压已久的情绪。
原本已经是近乎于绝望的士兵们涌上关墙,伸长脖子,死灰般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光芒。
他们看到了旗帜在晨曦之中飘荡,看到了熟悉的曹氏标识之时,便是发出了不由自主的欢呼之声!
原来,他们还没有被抛弃,没有被遗忘!
他们所有的渴求,就只有这么微薄,这么渺小……
『是任将军的旗号!』
有眼尖的军校认出了来将的认旗。
曹洪几乎是冲上了关墙,胡须忍不住激动的颤抖着。他扶着冰冷的垛口,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目光死死盯着那越来越近的队伍。
任峻!
真的是他!
虽然人数看起来不过四五千,远不及预想中丞相亲率的大军,但这已经是绝境中的甘霖一般!
这让曹洪心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在这一刻似乎终于松弛了那么一丝,可以喘上一口气了……
『开城门!迎接任将军入关!』
曹洪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甚至有些变调。
沉重的关门缓缓开启。
当任峻一马当先,踏入关隘时,迎接他的是劫后余生般的欢呼和无数双饱含希冀的眼睛。
曹军兵卒看着任峻身后那些随军携带的辎重车,仿佛看到了活下去的曙光。
关隘内压抑的气氛为之一缓,连王虔和李固的脸上都挤出了几分真诚的,至少是表面如此的喜悦,暂时忘却了彼此的猜忌和相互之间的倾轧。
『伯达!你可算来了!』曹洪大步迎上,紧紧握住任峻的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都有些哽咽,『关内……苦盼久矣!』
任峻翻身下马,风尘仆仆的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甲胄上满是泥泞和长途跋涉的痕迹。他回握曹洪的手,眼神复杂地扫过关隘内拥挤破败,以及兵卒身上那些战火的印迹,闻到了关内隐隐约约那尚未散尽的血腥与绝望混合的气息,脸颊也不由得抽动了一下,回握了曹洪的手,『子廉将军……辛苦了……』
『给大家说两句……』曹洪以目光示意,然后捏抓了任峻的手臂一下。
任峻会意,他半转身,看向了汜水关内的曹军军校和兵卒,也看到了在这些人眼中的那些重新燃起的,又极其脆弱的希望之光火,心中不由得一沉。
任峻勉强让自己的脸上带出了笑容,声音生硬的扬起,带着长长的尾音,『奉丞相钧命,峻率部前来增援汜水关!』
『哦哦哦……』
即便是已经看见了,但是听闻了任峻所言,曹军兵卒依旧是欢呼起来。
任峻又再次提高了音量,既是说给曹洪听,也是说给周围的将士听,『某这次来……带来弓弩五百张,战甲一千具!箭矢五万支!粮秣……可支三十日!更有精兵五千!与诸君共守此关!』
『丞相万岁!』
『援兵来了!有救了!』
欢呼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热烈。
粮食!
武器!
生力军!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
曹洪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连声道:『好!好!有伯达来,汜水关必固若金汤!』
他拉着任峻,往指挥议事厅走,『快,随我来,详述军情!』
然而,当两人摒退左右,两个人便是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垮塌下来。
『伯达……』曹洪声音压得极低,『怎么是你来了……冀州……如何?』
曹洪心中隐隐约约还存着一些侥幸心理,『莫非……击破了北域军?』
『子廉……』任峻看着曹洪消瘦且疲惫不堪的脸庞,艰难地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冀州……危机仍存……亦未击破北域军……』
曹洪脸上勉强仅存的笑容顿时消失,心头猛地一沉。
任峻继续说道,语速急促,仿佛要尽快将这残酷的现实倾倒出来:『骠骑北域军整顿幽州,安民驻守……该死的魏延魏文长搅乱冀北……现如今温县失守……河内倒戈……』
曹洪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窟,声音干涩:『那……世子……邺城……』
『世子……』任峻深吸一口臭豆腐,眼神多少有些游离,『主公已决意……收缩战线,确保核心!故而……命我部放弃河内,以及周边据点……只留重兵固守邺城!集中力量,先稳固根本,再图后计!』
曹洪感觉仿佛有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放弃河内?收缩冀州?只守邺城?!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丞相的战略重心,已经完全……
战略转进了!
任峻带来的不是生力军,而是……
被放弃的冀州前线撤下来的残部!
是战略收缩的副产品!
『主公……是要……放弃冀州?放弃……那、那……』
曹洪的声音颤抖着,带着难以置信的绝望。
『非是放弃!』任峻立刻纠正,语气斩钉截铁,却隐隐约约带着一种空洞,『是……战略调整!调整!』
任峻身躯微微前倾,『主公有令,必须死守汜水关!将斐子渊的主力困在河洛!为主公突破雒阳南线争取时间!待主公卷土重来,必可解汜水之围!大破骠骑军!届时,子廉你便是首功!』
首功?
死守?
拖住?
争取时间?
曹洪看着任峻那同样疲惫的脸,只觉得一股熟悉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这论调,这说辞,曾几何时,也是曹洪经常说的……
他明白了。
他曹洪和这汜水关内的数千将士,包括任峻,以及任峻带来的『援兵』,都成了曹操宏大棋局中……
那些注定要被牺牲,或是要被用来拖延时间的棋子!
任峻的到来,非但不是救赎,而是告知!
『主公……』曹洪的脸色不太好看,沉默了下来。
他之前用谎言和恐怖给士兵们编织的『援兵将至』的幻梦,在任峻带来的残酷真相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子廉!』任峻抓住曹洪的手臂,用力摇晃,试图唤回他的神智,眼神中带着一丝恳求,『大局为重!此乃主公万不得已之策!你我深受主公厚恩,值此危难,正该舍身报国!守住汜水关,就是守住主公的希望!守住我曹氏基业的希望!这关内关外万余将士的性命,皆系于你一身啊!』
曹洪有些麻木地看着任峻。
这话语,好熟悉啊……
反正这说辞么,只要有效,就继续会说下去。
若是没有效果了,就换个姿势,再来一次。
比如原本说八小时睡眠,现在就有砖家叫兽表示其实七小时就够了!
毕竟睡眠除了能提升一些床上用品的销售额,还能干啥?
若是牛马多劳作一小时,能多贡献出多少流量,多少消费,多少经济价值?
不就是少睡一小时么,死不了的。
以前这些话,都是曹洪对着别人说,现在轮到他听别人说了……
希望?
什么希望?
他们不过是被绑在了一艘注定要沉没的破船上,迎接这一次,或是下一次的风暴!
不是这一次沉沦,就是下一次!
关内之中,曹军士兵们的欢呼声隐隐传来,充满了对新来援兵和粮秣的喜悦。他们不知道,这所谓的『援兵』,带来的不是生机,而是将他们钉死在绝境上的最后一根钉子。
曹洪缓缓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他挣脱任峻的手,挺直了原本有些佝偻的脊背,『任将军远来辛苦,请先安置部属,补充给养。关防……本将自有安排。』
任峻看着曹洪,心中也是一片冰凉。
他知道,曹洪懂了。
懂了这残酷的真相,也懂了他们共同的命运。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转身退了出去。
他们是曹操崛起之后的『享受者』,他们获得了超出寻常的待遇,获得了普通人几辈子都享受不到的财富,现在就轮到了他们了……
如果他们不上,不钉死在这里,不死战,那么就『完了』。
一切都『完了』!
议事厅内,只剩下曹洪一人。
关隘内,曹军士兵们围着任峻带来的辎重车,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欢喜。他们并不清楚,或者说,他们永远都不可能清楚,这种欢喜,是短暂的,是虚假的……
这些曹军兵卒,就像是他们之前死去的一代又一代的大汉土着一样,活在统治阶层构造出来的虚幻诺言之中,活在自我欺骗自我蒙蔽的幻境之内,似乎并未察觉那笼罩在头顶,更加庞大而绝望的阴影。
任峻带来的这点人马粮草,在斐潜绝对的力量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拖延时间?
又能拖延多久?
三天?五天?
他之前的高压平衡,是用恐惧和谎言维系着士兵们『待援』的信念。
就像是后世股市鼓吹的利好……
当利好落地之后,很快就会有人发现,这其实是『吹』出来的,然后就会发现被套牢在山顶,等待着被抛弃……
当那些之前被强行压制的恐惧和绝望,再也遮掩不住的时候,将会以怎样山崩海啸般的姿态爆发?
曹洪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比连番血战更甚。
这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精神被彻底抽空的虚脱。
他仿佛看到,汜水关这座巨大的熔炉,炉壁在内外交困的高压下,已经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任峻带来的这点薪火,非但无法重燃炉火,反而可能成为压垮炉壁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是他又能如何?
刀虽利,可是在刀柄上的乱麻,永远斩不断。
『来人!』曹洪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传令各营!援兵已至,粮秣充足!明日……加固工事,准备迎敌!』
命令传了下去。
关隘内,士兵们的欢呼似乎更热烈了一些。
他们不知道这道命令,其实是他们在绝望旅途上,最后的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