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4章 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1/1)
寅时初刻,巩县城外骠骑军营寨已是一片肃杀。
王伍紧了紧腰间那条磨得发亮的牛皮束带,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驱散心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紧绷感。
即便是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上阵了。
他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强劲的跳动,血液在奔涌的流动……
粗糙的手,用力将手中兵刃尾端在脚下的泥土当中蹭了几下。
大地回馈给他沉稳的触感,让王伍的心稍微平稳了一些。
今日队率传令时说得异常明白,甚至带着些亢奋:『今日目标,西门墙根下,炮火轰塌的那片豁口!豁口!听清了没?是豁口!』
那『豁口』两个字,被队率吼得格外响亮,像两颗烧红的铁钉,凿进了每个和王伍一样的步卒耳朵里。
他们原本预案是要攀爬城墙的,现在有了豁口,也就等于是降低了难度。
只要清理掉在豁口之处的那些杂乱拥堵……
听说一发火炮就要万金?
王伍不是很清楚,但是他知道,这个豁口几乎就是千万钱财砸出来的!
他似乎还能感觉到大地在昨天,前天,以及更早的时间里面,那些炮击留下的余韵。
每一次炮声炸响,大地都在呻吟颤抖,仿佛要将所有趴伏其上的人吞噬。
这震动,这破坏力,深深的击打在巩县身上,也烙印在曹军的兵卒心间。
只要火炮推动到了前线,那么曹军兵卒只要一想起那毁天灭地般的景象,就不由得会缩着脖子下意识的躲藏。
天边终于泛起一丝鱼肚白,吝啬地勾勒出巩县城墙模糊而残破的轮廓。
多少有些虚弱的狰狞。
在熹微的晨光中,西门方向的城头,如同被巨兽啃噬过一般,比前几日所见更加触目惊心。
巨大的砖石缺口犬牙交错,曾经齐整的垛口歪斜断裂,像一排被打碎了的烂牙。
虽然说炮击暂时停歇了,但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焦糊味,混合着刺鼻的硫磺硝烟气息,依旧残留在阵地上,被清晨微寒的东风裹挟着,一股脑地灌入鼻腔内,呛得人不由得有些喉咙发紧,眼睛发酸。
王伍用袖子使劲抹了把脸,试图擦去那股萦绕不散的味道,却只蹭下一层混合着油汗的灰泥。
洗澡?
不,已经很多天没洗过了。
这些混合了白垩,灰尘,油污,汗水的泥垢,已经宛如他的第二层盔甲。
旁边大多数的兵卒也是如此。
这些天来的训练很辛苦,大家都憋着一股劲。
赢了,自然什么时候洗澡都行。
若是死了……
也就不用费那事洗什么澡了。
就在王伍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乱想的时候,忽然听到身边有人低声说道:『水门,水门那边有动静了!』
王伍猛地回神,眯起眼睛,竭力向巩县东南角的水门方向望去。
果然!
在那片晦暗的天光水影交界处,隐约有跳动的火光在闪烁,夹杂着模糊的喊杀声和金铁交鸣的脆响。但距离确实有些远,加上有风,所以声音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只能捕捉到一种混乱和喧嚣叠加在一起产生的『嗡嗡』声浪。
骠骑大将军的大纛也出现在了水门附近……
曹军也被吸引过去了。
什长走了过来,一边巡查一边压低声音说道,『噤声!莫分心!多检查一遍!看看丝绦松了没有,东西都带全了没有,甲片系紧了没有……』
有时候王伍觉得什长就是个事妈,什么都是絮絮叨叨的,但是有什长这么一念叨,周边的兵卒也就下意识的开始检查自己身上的装备。
什长是为了大家伙好……
虽然确实有时候会觉得啰嗦。
什长巡查了一圈,然后指着前方几十步外的,一处半人高土垒后方竖着的几面不起眼的三角小旗,『都注意了,盯着旗号!』
众人纷纷点头,将注意力集中起来,盯着那些旗帜。
水门方向的喧嚣,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噼里啪啦的越来越大声,甚至开始响起了火炮的轰鸣。
一门,两门,三门,四门。
一个完整的火炮编队。
两个,三个,四个火炮编队!
混乱的声浪似乎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连带着城头其他方向的守军也出现了明显的骚动。
在垛口后的人影,开始频繁地晃动、奔走。
尤其是西门城楼上,王伍能大概的看到,原本在残破城堞后排布的守军身影,似乎……
稀疏了不少。
许多身影被吸引着,转向了水门的方向,甚至能看到有将官模样的人在城楼上来回奔走,挥舞着手臂,似乎在调动兵力。
顿时,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连王伍身边的其他人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咚咚咚!咚咚咚!』
『哔,哔哔……』
忽然之间战鼓短促的捶响,重击三连,接下来就是铜哨的声音。
什长猛地直起身,挥动了手臂,『都跟着我!上!』
王伍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如同被鼓槌狠狠擂中,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几乎是本能地跟随着什长和其他同袍,猛地从藏身的土垒后矮身窜出,猫着腰,像一群贴着地面疾行的猎豹,向着西门城墙根猛扑过去。
脚下,是被反复炮击、填埋、又碾压、再炮击过的土地,以至于一些地方松软得如同烂泥塘,如果不小心冲进了这种区域内,每一步踏下都深陷其中,带起粘稠的泥土,不仅是极大地消耗着体力,也会减缓冲进的速度。
所以必须要选择好每一次前进,每一步落下的方向。
什长几乎半弯着腰,盯着眼前的土地,选择干爽且脚印清晰的地方。他们这一什的任务很『简单』,就是趁着水门吸引了曹军注意力的间隙,用最快的速度,在西门墙根下那片被炮火反复蹂躏、最终轰塌堆积如山的砖石瓦砾之中,冲击、清理出一条道路来!
通向胜利的道路!
或是……
通向死亡。
冲到城墙根下时,最前的两梯队的工兵同袍,已经在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工具。
他们在替王伍等人铺垫最初一段路!
铁锹、镐头与碎石、断砖、烧焦的木梁猛烈碰撞,发出刺耳的『叮当』脆响和木头碎裂的『咔嚓』声。
汗水和泥土混合,顺着他们紧绷的脸颊和脖颈流下,在冰冷的皮甲上留下道道污痕。
王伍等人很快冲了过去,甚至像是踩踏在了工兵的身上、肩上、脊背上……
冲过去!
冲出一条路!
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工具撞击的噪音,构成一曲残酷的劳动号子。
城头上迟钝的守军终于彻底发现了墙根下的异动!
短暂的惊愕后,示警的铜锣声凄厉地响起,随即,箭矢如同被激怒的马蜂群,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嗖嗖』声,骤然密集起来!
几支箭矢几乎是贴着王伍的头皮飞过,冰冷的死亡气息让他后颈汗毛倒竖。
箭矢深深扎入王伍身后的泥土,尾羽兀自高频震颤,发出『嗡嗡』的哀鸣。
王伍等人冲到了城下。
开始清理作战平台。
『盾!!』什长嘶哑的大吼着。
早已准备在旁的几名持盾兵卒,将蒙着厚厚生牛皮的大盾奋力举起,合并,架起,在王伍他们头顶拼凑出一片小小的遮蔽空间。
『咄!咄!!』
箭矢砸落在盾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但是……
王伍手下不停,可听到盾牌上的声音也不由的莫名轻松起来。
这可比之前训练的时候,动静小得多!
要知道,训练的那个时候,那些骠骑营直属的护卫,虽然箭头是被摘掉了,但是手下的劲头可一点都没松!
那箭矢撞在盾牌上,发出的都是像冰雹砸落的声音一样,每一次撞击都让持盾者手臂剧震,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矮一分!
王伍记得那时候,即便是躲在盾牌下面,都能感觉到头顶盾牌传递下来的巨大冲击力,就像是下一刻盾牌就会碎裂一样!
而现在么……
王伍根本连头都不抬一下,只是将身体压得更低,双手死死握住铁锹的木柄,用尽全身力气,对着眼前混杂着破碎城砖、木屑和松土的瓦砾堆,疯狂地挖掘、撬动、推搡!
就算是要搭木板,云梯,也要有一个稳固的基础!
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鬓角涌出,混合着飞扬的尘土,流进眼睛里,蛰得他眼泪直流,视线一片模糊。
他只能凭着感觉,机械地重复着挖掘的动作。
耳边是同袍们粗重如牛喘的呼吸,是头顶盾牌承受打击的闷响,是箭矢钉入周围泥土的『咄咄』声,甚至……
他清晰地听到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
一股温热的液体溅到了他的后背上!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流矢!
在战场上,有时候运气会主宰生命。
在王伍身边,另外一队兵卒又冲了上来。
清理废墟整理通道的速度,甚至比王伍他们还要更快!
王伍抽空看了一眼,是陈戊都尉带着的工兵!
他们再清理了中间一节道路之后,又冲了上来,来帮助王伍等人清理作战平台……
这些专门架桥铺路的家伙,似乎是镐子铁锹挖到哪里,木板和梯子就搭建到了哪里!
一时之间,工程兵等人后发先至,很快的扩展出一片平整地!
西门城楼上的曹军兵卒,显然意识到了墙根下这群大搞土木的兵卒所潜在的巨大威胁,然而之前持续不断的炮击显然重创了城楼的结构,使得守军没有办法进行多层次多角度的反击。
而且因为被调走了一部分兵卒,这些曹军的反击没有想象当中的那么凶狠。
但并不意味着王伍等人就安全……
几根沉重的滚木落下,大部分都砸在了离王伍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发出巨大的声音,溅起漫天泥块碎石。
其中有一根檑木,带着巨大的惯性,狠狠撞在了一个正弯腰奋力挖掘的陈戊手下的工程兵的腿上!
令人牙酸的『咔嚓』骨裂声清晰地传来!
那兵卒只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便瘫倒在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旁边的两名老卒反应极快,几乎是瞬间就丢下工具,一人架着他的腿,一人拖住他的腋下,迅捷地将他从危险区域拖拽向后方。
王伍眼角余光瞥见了那倒霉家伙扭曲痛苦的脸,还有那无力耷拉的小腿,心中猛地一抽,但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
这就是工兵的命,填壕、清障、挨箭矢、被滚石砸……
用血肉之躯为锐士铺路,但是他们的名字甚至很少出现在功劳簿上。
王伍咬紧了牙。
铜哨北吹响了,他们开始要攀爬进攻了!
『我来替你报仇!』王伍握紧刀。
他想起前些日子在后方土坡上那地狱般的攀爬训练,那些沾满白垩粉的『矛头』和『箭矢』,那校尉手中冰冷的记录板和沙漏……
大将军斐潜用泥土和汗水磨砺出的,不仅是锐士的尖刀,更是他们高效执行的能力。
新军制下的严苛,在此刻冰冷的现实面前,显露出它残酷而有效的逻辑。
用训练时的『死伤』,换取战场上真正的生机。
或许是水门佯攻吸引了更多守军,或许是城楼结构受损限制了守军的发挥,清理的速度竟比预想中要快上许多。
炮击造成的坍塌,导致墙根堆积了大量障碍物。
不过这些障碍物,虽然体量惊人,但结构异常松散,如同被巨人胡乱堆砌的积木沙土。
水门方向的喧嚣似乎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顶峰!
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某种重物倒塌的轰鸣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波!
紧接着,『轰隆——!!!』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猛地传来!
这声音是如此巨大,仿佛大地深处发出的怒吼,脚下的土地剧烈地、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王伍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下意识地缩紧了脖子,仿佛那巨响就在头顶炸开。
城头上的守军反应更为剧烈!
如同被投入石块的马蜂窝,瞬间炸开了锅!
惊恐、慌乱、绝望的呐喊声此起彼伏,在西门城楼乃至整个西面城墙上疯狂蔓延!
原本射向王伍他们的箭矢,肉眼可见地稀疏、凌乱下来!
许多守军似乎完全被水门方向的巨响和随之而来的混乱所震慑,甚至忘记了墙根下的威胁,茫然地朝着水门方向张望、呼喊。
『成了!!』什长压抑着狂喜的低吼声在王伍耳边炸响,『准备好!准备好!等下都跟着我!跟着我!!』
王伍不知道水门那边具体发生了什么『成了』……
是佯攻部队真的撞开了水门?
还是制造了更大的混乱吸引了曹洪的主力?
亦或是在城根下埋了火药爆炸了?
他只知道,头顶那令人窒息的死亡压力,骤然减轻了!
『嘿——哟!』
几名壮硕的兵卒合力,用撬棍抵住一块半人高的条石,在什长的号子声中,额头青筋暴起,全身肌肉贲张!
『嘎吱……轰隆!』
那块顽固的条石终于不甘地发出一声呻吟,被撬离了原位,翻滚着砸落在一旁的瓦砾堆上,激起一片烟尘。
最后一道障碍被清除!
豁口就在眼前!
几乎就在条石落地的同时,一个如同刀锋出鞘般斩钉截铁的呼喝之声,从他们身后锐士营带队校尉的口中迸出!
『进攻!!冲啊!!』
这命令如同点燃引信的火星!
不仅仅是在豁口正面的部队往上,边上也开始有人推举着云梯踏板而来。
同时,数条带着沉重铁钩的粗麻绳,『呜』的一声破空厉啸,被下方强健的臂膀奋力甩向高空!
精准而牢固地扣住了西门残破垛口的砖石缝隙!
绳索瞬间绷得笔直!
云梯,吊索,豁口直进!
城头上的守军终于彻底反应过来了!
巨大的惊恐如同瘟疫般瞬间淹没了他们!
『敌袭!登城!西门登城了!!』
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声在西门城楼轰然炸响,带着末日降临般的绝望!
然而为时已晚!
当第一名的骠骑军悍勇锐士翻上了残破的垛口,手中的环首刀洒落一片殷红之时,曹军便是已经大势已去。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更多的勇士如同涌动的钢铁潮流,瞬间淹没了摇摇欲坠的巩县西城墙!
『杀啊——!!!』
『挡住他们!!』
短促而激烈的兵器撞击声,利刃切入肉体的闷响,垂死者的惨嚎,愤怒的咆哮……
瞬间在西门城头爆发出来,交织成一曲血腥而狂乱的死亡交响!
王伍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城墙根,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扯,喉咙不知道什么时候灌得都是灰尘土沫,腥臭干涸,似乎还有些铁锈味。
汗水、泥浆、甚至可能还有不知何时溅上的血点,糊满了他的脸,他却浑然不觉。
王伍耳边是震天的喊杀声,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家乡那条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的小河,河边那几亩贫瘠却让他无比牵挂的田地。
骠骑大将军斐潜曾在一次犒军时,对着他,以及其他的普通兵卒说过,『此战功成,尔等如愿卸甲归田,亦可也。退伍之人,依功勋,可授田亩,保尔等一世温饱!』
那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新军制严苛如铁,赏罚却也分明如镜。
王伍他相信骠骑大将军的话。
这份信赖,并非源于什么大道理,而是源于无数次在生死边缘,看到那面绣着『斐』字的帅旗始终屹立不倒……
源于每一次看似不可能完成的苦役之后,总能得到比以往更实在的犒赏……
源于这严苛训练背后,那用白垩粉和汗水书写的、实实在在的『活命』二字……
对了,还有『功勋』!
王伍忽然觉得身体中又似乎多了一股活力,让他从疲惫不堪当中喘息恢复,他抓起了身边的战刀,站起身,跟着其他的兵卒,一起冲向了巩县的城墙。
这是他,以及像他一般的,生活在贫瘠之地,命如草芥的生命,想要晋升的唯一道路。
血和铁的路。
他们可以苦,可以忍,可以流汗,流血,但是他们也需要能够触摸到那渺茫却又无比真实的未来,能看到那绚丽无比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