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1章 七月流火(1/1)
残阳奋力挣扎着,似乎是要将最后的光与热泼洒在广袤的河洛平原上,给万物镀上一层沉重而粘稠的金红。
傍晚的气温,和中午几乎是两个季节,随着晚风渐起,大地的温度在不断的下降。
曹军巩县前沿阵地,土垒军寨那由黄土夯实,高耸如壁的垒墙,投下的阴影斜长,似乎是什么东西在延伸,又像是什么在垮塌。
各色旌旗在偶尔掠过,裹挟着尘土和血腥气的燥热晚风中,发出单调而紧绷的声音,像是绷紧的弓弦在低鸣。
张辽勒马肃立于一处稍高的土坡之上,玄黑色的兜鍪在夕阳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重装步卒铁甲森然,巨大的橹盾紧密层叠,在坡下形成一道望之生畏的钢铁壁垒。
没错,张辽已经不是历史上可怜的『张八百』了。
历史上,带着八百人,却要去对抗十万兵。
在没有打上去之前,这么巨大的差额,没有一个大心脏,根本做不到。
而现在,张辽手下不仅是有秉承了高顺遗志的重装步卒陷阵营,还有强弩手,游骑兵等等,比起历史上的那可怜的八百,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此刻,强弩手半跪于阵前,劲弩已上弦,冰冷的弩矢斜指苍穹,箭头在落日余晖下闪烁着致命的寒星。
而在两翼,并州游骑控着躁动的战马,鞍侧鼓胀的革囊里,隐约可见浸油的布团和引火之物,他们像一群蓄势待发的狼,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对面的营垒。
张辽回头看了看夕阳。
嗯,角度正好。
张辽抬起手示意。
侍立在他马后,手持玄底金纹将令旗帜的亲兵,立即贴近上前,动作迅捷敏锐。
『传令。』
张辽的声音低沉,每个字都铿锵有力:
『陷阵营,前压至敌壕百步止,结圆阵固守,盾不可懈。』
『强弩营,轮次急射,三息一矢。集于望楼垒垛。』
『游骑两翼散开,以火矢扰其侧翼,乱其部署。』
『步阵至敌壕五十步,无我赤旗前指,不得有进。』
『唯!』
亲兵凛然应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转身疾步奔向坡下待命的几位校尉。
命令被高声复述,校尉们眼神一凛,朝着张辽方向略一拱手,便是各自奔向自己的军阵。
片刻之后,在中军之处,那面玄底金纹三角令旗,在掌旗官有力的手臂挥动下,倏然向前方猛地倾斜!
『咚!咚!咚!』
三声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战鼓骤然响起,如同压抑了许久的雷霆滚过焦灼的大地,重重敲击在每一个士卒的心头,也打破了战场死寂的帷幕。
『轰隆隆……』接下来就是连续的击打,战鼓声震撼着大地。
『嗬!出阵!林!林!』
陷阵营的校尉高举手中短戟,发出一声短促有力的低吼。
回应他的,是前排巨盾轰然并合的沉重撞击声,以及无数甲叶摩擦的金属锐鸣。
钢铁壁垒开始动了!
步伐沉重而统一,仿佛一个整体在移动,每一次落脚都让地面微微震颤,卷起滚滚黄尘。
没有喊杀,没有喧嚣,只有甲胄铿锵与撼动大地的脚步声,汇成一股沉默而令人胆寒的洪流,朝着曹营前垒的那道土墙,沉稳地压去。
而比重甲的陷阵营更快一步的,是弓箭。
『嘣——!嗡——!』
一片令人牙齿发酸的弓弦集体震响,撕裂了空气!
强弩营阵地上空,腾起一片密集的黑色『乌云』,那是数以千计的劲弩离弦!
弩矢带着撕裂耳膜的尖啸,如同死神的狞笑,划破昏黄的天空,狠狠地砸向曹营前垒的垛口、箭塔!
瞬间,木屑与碎石齐飞,间或夹杂着守军中箭后压抑的闷哼和惨呼。
更令人心悸的是,在强弩的后方,还有一些投石车的石弹,也在空中化为一道黑色或是灰色的流星,扑向曹军木质望楼和土垒垛口!
曹营前垒初时的反应,与之前侦察所报如出一辙。
反击的箭矢稀稀拉拉,显得有气无力,甚至有些箭矢软绵绵地落在陷阵营巨盾前方,徒劳地插进泥土。
营内的鼓点也显得拖沓迟缓,仿佛敲鼓之人也在这酷热中昏昏欲睡。
然而,当陷阵营那沉默的钢铁洪流,顶着零星箭雨,推进到距壕沟约一百二十步的距离时——
『咚咚咚咚咚!!!』
曹营内的鼓点骤然变得如同暴雨倾盆一般的急促,一面醒目的赤色旗帜在曹军北垒中央的望楼上被猛烈地摇动起来!
与此同时,曹军反击的弩矢密度和力道瞬间陡增,箭矢弩矢如同骤雨般倾泻而下,密集地攒射在陷阵营的巨盾上,发出沉闷而连续不断的撞击声,激起一片片碎裂的木屑和飞溅的火星。
而在曹军巩县前营的营垒深处,烟尘明显腾起,伴随着金属甲片在跑动中碰撞摩擦的细碎反光,以及隐约传来的将官急促的呼喝声,显然有部队在紧急调动。
坡上,张辽举起望远镜,仔细的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这是在庞统的建议之下,展开的大规模『火力侦查』。
虚虚实实,实实虚虚。
某个区域内,曹军虚弱的表现,有可能是真实的,也有可能是假的。
但是如果大规模的进攻,曹军很多东西就可能掩藏不住了……
在张辽思考的时候,两翼的并州游骑兵出动了。
他们凭着长期磨合的默契,冲过了河滩,呈扇形向曹军土垒侧翼掠去。
矫健的战马在奔驰中,骑手们已娴熟地引燃箭头浸透油脂的布团,张弓搭箭。
刹那间,数十道带着浓烟和火焰的流星,划出致命的弧线,精准地射向曹军土垒前方阵地上,一些堆放杂物的角落以及几处尚未被照顾好的草垛……
『噗嗤!』
『着火了!快来人啊!』
数处目标几乎同时被点燃!
连日的爆嗮,使得木料和草料都非常容易被点燃。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周边的一切,发出噼啪爆响,浓黑的烟柱冲天而起,在暮色中格外刺目。
侧翼的曹军顿时一片慌乱,惊惶的呼喊此起彼伏。
数面代表紧急求援或混乱的蓝色旗帜在火光中仓惶摇动,原本集中在前垒正面的曹军守军,不得不分出一部分人手,手忙脚乱地冲向起火点扑救,阵型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散乱。
但是在后方的巩县之处……
曹军旗帜并没有慌乱。
张辽思索着,然后伸出手,『传令!止步!』
他身后,那面赤色令旗骤然高高竖起,随即向左右各用力横摆!
『铛铛,铛铛,铛铛!』
节奏的金鼓之声响起。
军令如山!
推进至距壕沟仅五十步的陷阵营,前排巨盾猛地向下一顿,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巨兽的脚掌深深踏入大地,瞬间生根!
后排长戟如钢铁荆棘般从盾墙缝隙中森然探出,整个军阵眨眼间化作一只巨大的、纹丝不动的钢铁刺猬,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杀气。
弩矢压制并未停歇,依旧保持着轮番怒射的节奏,将土垒上的垛口处的曹军兵卒压得抬不起头。
两翼的游骑则更加活跃,他们如同穿花蝴蝶,在安全距离外不断变换位置,射出零星的火箭,持续点燃新的火点,或者将燃烧的火矢射入混乱的人群,将曹营侧翼的混乱和疲于奔命进一步放大。
张辽目光穿透了弥漫的烟尘,发现曹军的远程反击强度确实下降了。箭矢虽密,但落点分散,缺乏精准的集火,力道也强弱不一,显然并非由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的精锐弓弩手射出,更像是临时拼凑、仓促上阵的一般弓箭手。
曹军土垒内部扬起的烟尘范围不小,但低矮、弥散,如同被风吹起的浮土,这是步卒扬起的尘土,而没有看到针对性的骑兵扬尘……
而几处靠近曹营土垒之处,最适合埋伏的壕沟土丘后面,依旧死寂一片,没见到戈矛的寒光或甲胄的反光。
这是没安排兵卒,还是准备放弃巩县前沿的滩涂壕沟阵地了?
『如何?』
庞统的声音在张辽身后响起,有些平淡无波,如同在问一件寻常小事。
『虚有其表。』
张辽言简意赅。
『守卒混杂,弓弩力道参差,反击急切却全无章法。营内调动烟尘散乱,非精兵之相,更无骑兵痕迹。预设伏点无兵。曹军未出动精兵。或是内藏,或是他调。不过……巩县之处,依旧平稳……』
庞统点了点头,又是看了片刻,思索了片刻,『天色将晚,收兵罢。』
张辽旋即下令。
当骠骑军主力在令旗指挥下,如同退潮般沉稳后撤重整时,天色已完全被浓墨般的夜色吞噬。
曹营前垒一片狼藉,散落着密密麻麻如蒿草般的箭矢,燃烧的草垛和木料发出暗红色的光,映照着焦黑的土地和袅袅升腾、散发着焦糊味的浓烟。
……
……
大帐之中。
晚风,吹走了一些燥热。
『确定曹军调兵了?』斐潜问道。
庞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或是准备调。』
『怎么说?』斐潜问道。
张辽也在一旁投来了询问的目光。
庞统捏着下巴上的胡子,眯着眼说道,『曹军如今事态衰败……南北两线各有艰难之处,这中路迟迟不见我军出动……抽调中路兵力,以支应南北,或是他处,也是常见之举。不过么……』
庞统笑了笑,『某怀疑这曹子廉……是想要调,却还没调走……』
『什么意思?』斐潜下意识的问了一下,旋即点了点头,『哦,明白了……』
张辽看了看庞统,微微思索了片刻,也点了点头,『令君所言,恐怕就是曹营实情了。』
曹洪设下了一个『饵』。
曹洪可能真需要调一些兵力去解决一些问题,但是他也担心调走了精兵,中路防御出现问题,所以现在可能是一种『预演』。
亦或是一种『引诱』。
如果用杂兵就能抗住骠骑军的一段时间,那么曹军就可以用精兵去做一些事情,亦或是干脆装出虚弱的模样,让骠骑进攻,然后趁机来一波大的,在骠骑军受伤退却之后,再抽调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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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庞统捏着下巴,『某还有一种想法……曹孟德现在,恐怕是难以支撑了……不过现在消息断绝,不好加以判断……我还在等孔明的消息……至于当下么,某有三策……』
斐潜『嘿』了一声,『说中策,上下都不用讲了。』
『啧!』庞统多少有些『没意思』的模样,也就不卖关子了,吐出了一个字,『打。』
看着斐潜和张辽有些不满的眼神,庞统嘿嘿笑了两声,补充说道:『关中炮弹补充上来了,现在可以用火炮了……』
斐潜点了点头,过了片刻,却是转换了话题,说道:『不过……马上要夏收了。』
汉代有几种主要农作物是在夏末,大致相当于农历六月至七月收成的。
这是第一批的收成,当然重要的是在秋天。
进入夏收,或是早秋收成的有早春的粟。这玩意可是当下五谷之首,是重要的粮食支柱,其收成的好坏直接关系到民生和社会稳定。
之前汉代耕作种植的粟,成熟期大概是一百二十天左右,后来经过枣祗的筛选和改良,成熟期缩短了一些,大概是百余天就可以成熟,也就是在接下来一个月就会进入粟的收获期。
同时,紧接着粟的,就是高粱。
汉代对于高粱的种植,原本并不是主流产物,大概原因是高粱的口感比较差。比起粟麦来,不好脱壳的高粱不仅是难吃,也难消化。关键是汉代高粱不像是后世高粱那么强,不仅是容易倒伏,产量也不高。
不过,高粱有一个比粟麦强的优点,那就是不挑地,贫瘠土地一样可以种植高粱。盐碱地、旱塬等无法种植粟麦的区域,却可以种植高粱。
因此在关中,斐潜也同样推动民众大量的在一些比较贫瘠的土地,荒地,甚至是房前屋后种植高粱,产量肯定不高,但是多少也是一种粮食的补充,尤其可以用来替代粟米进行酿酒,也就自然减少了酿酒导致的主粮消耗。
在历史上,高粱也恰巧是在魏晋时期蓬勃广泛种植起来,这其中的原因充满了血腥的味道。比起需要精心种植,时常维护的粟麦等农作物,不挑地并且少维护的高粱,则是成为了五胡乱华之后的重要粮食产物!
会种地的汉人被杀死了,剩下的不会种地又要学着种地的……
或者是汉人都躲进了山林之中,田地自然荒芜了,即便是种一些,也没空天天照看……
以至于在汉代的时候,农业文献对于高粱基本没有什么叙述,到了唐代之时,就出现了大量对于高粱的阐述。这其中多出来的文字,墨色之下,尽是血肉白骨。
除了粟,粱,还有一部分的豆类,也会在夏末早秋之时成熟,进入收获期。
斐潜原本的计划,派遣兵卒协助这一部分的收获,然后让腾出的人手,再去协助其他晚秋的收获,这样一来就可以让劳动力充分的运转起来,避免因为战事延误了秋收,进而影响到整个的收获季。
而现在如果说开始对于曹军中部巩县至汜水段进行攻击的话,那么就必然会牵扯到大量的人力物力,斐潜自然就腾不出劳动力来了……
『主公,』庞统捏着胡须,笑眯眯的,『收获之事,自然是关系重大……不过,主公莫要忘了,我们也新得了一些人手……』
斐潜目光一亮,『你是说……温县?不过温县之人要到关中……这路途……』
程昱原本是要在温县决死抵抗,行焦土政策的,所以在温县集中了大量的物资和人口,而现在程昱死后,这些人口就剩余下来了,在温县焦土状态下,一时半会也无法收获什么,所以确实是可以调动这一部分的降兵和民夫去其他地区,但是现在的问题是汉代的运输条件很差,不可能有什么火车飞机大巴车来运输这些人力。
在后世或许调集五千人,半天时间就能从温县进关中,但是现在么……
『乘船?』斐潜皱眉,『也是来不及……』
庞统却是笑了,走到了一旁的沙盘上,然后拿起了几个旗子,『主公请看……就是这样……』
庞统的计划,说简单也很简单,就是接力!
将河内温县的闲余劳力就近调到上党壶关一带,同时调动上党壶关的劳动力到河东平阳一带,再调河东平阳的劳动力进关中,这样一来每一段劳动力行走的距离都不多,时间也短。否则等将温县的人运到关中,没有一两个月根本别想做好,毕竟路程一长,问题也就更多。
斐潜见状,便是一愣,『哎呀,我怎么没能想到!如此甚好……不过这温县仅有姜朱二将……可调梁道过去。上党太守么,则由张德容假任之。』
庞统抚掌,『主公英明!』
两人是哈哈而笑。
张辽在一旁看着,颇为感慨。
这种民政上的事情,他自然不会多嘴,而且确实也不是他擅长的,只不过张辽明白一点,如果不是在当下骠骑的新政体制下,如果不是关中有荀攸,河东有荀谌,上党有贾衢,张既,即便是斐潜和庞统有这种巧思,也一样是施展不开!
这种多地区,多点位,多阶段的大规模互补劳动力的计划,只要任何一个环节出现了问题,那就是大问题!
可是看着斐潜和庞统的笑容,张辽看到的,不是勉强和担忧,而是信心和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