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纸遗书(2/1)
岁月是把杀猪刀,她林七七想当初乃一介名满整个扬州城的伟岸奇女子,上至知府衙门,下至贩夫走卒,没有哪一个不晓得她林府大小姐和她的那档子旧闻。
扬州城才子佳人千千万,什么“沉鱼落雁”、“貌若潘安”的名声一夜之间便被她林府的鸡飞狗跳压了个“九世不得翻身”。扼腕叹息之余,她终于明白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一句才是从古至今最真的真理。
然而,饶是再绝妙的饭后谈资也经不起满城百姓再版又再版地折腾,终于这段传闻连同她这个“粉面朝天”依旧其貌不扬的人,还是被众人遗忘在了岁月的犄角旮旯处……
此时,她正坐在小池边的石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缀满青花的圆几面,兀自闷闷地想着。
正值一派春和景明之季,牡丹芍药、棠棣香木,自然是种种上市,小禾就着粉面含春的花枝,庄严地侍弄好插进白釉瓷,水葱般的手指在鲜花绿叶间来回穿梭,带起一阵馥郁的花香。
嗅着辨不清是玉兰还是牡丹的醉人芬芳,她的思绪再一次游离天外。
门口传来一阵鼎沸人声,小厮把马儿牵去后院看养,锦衣华冠的公子老爷一道踱进了家门,林七七抬眼远远望过去,父亲、大哥皆是一脸的灰败样儿,蓦地迎上父亲一贯“怒其不争”的眼神,她有一瞬间的怔忡。
从她记事以来,父亲便一直教导她,“林府是世代书香门第,做林府的小姐可以无貌却不可无才”。是以,一生仅一个“孔孟”信仰的老爹才会一眼便相中无财无势无双亲,唯其满腹才学和一副皮相还大有可取之处的宋琦。
“宋琦有将相之才”,父亲每每如是说,同他高谈阔论的样子,就像是找到了忘年旧友。
可林七七却不以为然,她始终觉得宋琦这个人不过是个巧言令色、会道几句酸诗闲赋哄骗老头,在她家府中混吃混喝的穷酸书生。
并不是她林七七待人偏颇,着实是这宋琦分明一个如假包换的绣花枕头,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教他那一根葱葱秀指去指点山河,委实令人难以构想。
再者,这宋公子整天拖着一副羸弱的病体,她甚至揪心他能否等到所谓“大展宏图”的那一天,每每瞧见他连咳带喘,胸口极不规律地剧烈起伏时,她就生怕这公子哥会扶着身旁的大柳木顺势倒下去。
彼时,隔着重重扶疏花木,林七七就这么盯着宋琦细瘦的背影想着,冷不防那人一个转身,深黑的瞳眸将她肆无忌惮的目光逮个正着,她经不住脸上一热,宋琦已是温和地勾唇浅笑,礼数周全地向她拱手拜别。
她怔在原地好半晌,最终得出这么个结论:皮相是个好东西,大有化干戈为玉帛之功效。
坦然地接受了家里多出个人的数日后,纵然淡定许久的林七七已然再不能淡定,因为她在某个光照暖人的午后正伸着懒腰经过前堂时,忽听得父亲那于她已实属难得的温软声音,“琦儿,再有两月便是你上京的日子,你和七七的婚期就定在三月后,届时……”
林增的后半句被突然冲上前的身影惊得含在了喉咙里,父亲看着女儿的样子,怒不可遏。
林七七满心骂着:“父亲,你这是要卖女儿的节奏啊”,愤然难平,先声夺人:“父亲既如此看好宋公子,要收他做上门女婿,怎的也不同七七知会一声。”
父亲显然对“上门女婿”这一用词有些不悦,“待为父同琦儿商议好后,自然是会告诉你的。”
林七七在内心凉薄一笑,你这到底算是谁的父亲。
“父亲”,声音一出口,字正腔圆,尾音含颤,夹杂着浓浓的鼻音,林增怔怔地望着女儿。
林七七满面痛色,逼视着父亲振振有词,“七七自知天资愚钝,且又为一介女流,既不能考取功名、光耀门楣,也不会周旋经营、帮衬家里,奈何还没生得一副能帮父亲觅得佳婿的姣好容颜。”
“想来父亲对七七大抵是有些不满的,是以一直以来对女儿都是疾言厉色。父亲从小便给七七灌输圣贤礼义的道理,七七一直谨小慎微,所追求的不过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奈何七七在父亲、兄长心底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地位,总是行差踏错……”
林七七瞅着父亲的神色,忽的拔高音调,眼中痛色更深,“如今,没成想七七在父亲心里竟这般无足轻重,父亲丝毫不过问七七的意见,就将女儿的终身大事草草定给了不过认识才数日的陌生人,就像随手扔掉一只小猫、一只小鸟那样简单,父亲于我何其残忍。”
声音中委屈更甚,林七七使出杀手锏,“想必,九泉之下的娘亲看到此番光景,也会替七七十分难过。”
在林七七一双澄澈水眸的逼视下,林增终于背过身去,堂内一时寂静无声。
良久,七七方听得父亲一声重重的叹息。
“七七,原来这些时候恒儿一直没告诉你么?”
“大哥?告诉我什么?”林七七疑惑道。
父亲又长叹一口气,“原来你竟还不知道琦儿的身份,我还以为这些天你对他避而不见是害羞的缘故。”
害羞?林七七心下狐疑,一双水眸不自觉转向立于一旁的宋琦。害羞个鬼,她在心里总结道。
她还未收回目光,便见着宋琦对她粲然一笑,拱手一揖,薄唇轻启,道了两个字。
“表妹。”
林七七周身泛起一阵鸡皮疙瘩,“谁是你表妹,不要乱叫。”
林增叹息,对着女儿,“七七,琦儿是你清姨的孩子,乃大你五岁的表哥,你们小时候不是还经常一起玩的吗?”
“……”
“你方才提起你娘,我才记起,这门亲事原还是她和清芷一起定下的,如今却……”
林增第四次叹气,“你们两个都是苦命的孩子,也罢,我须得亲眼见证你们大婚,也算是能为宣兰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每次提起娘亲,一向严苛治家的父亲就会变得异常脆弱不堪,这一点,林七七摸得很透。
作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孝女,她自然不愿意教父亲想起伤心事,故而这个“杀手锏”也是为数不多的用在了刀刃上。
然今次,于这罕见的“刀刃”级事件中,杀手锏不仅不管用,还成了推波助澜的“凶器”。
这一转变让七七有些适应不过来,她呆立原地,无语凝噎。娘亲何时居然给她定了亲?表哥?为何她全无印象。
此时若不说些什么,局势恐怕难以逆转,犹豫着开口。
“父……”
刚发出一个音节,就被父亲抬起的手打断,“不用再说了,婚期暂定于三月后,具体的我再和你大哥商议筹办,你和琦儿,这些天先好好相处吧。”
脆弱不堪的父亲一脸颓然,“还有什么事你们可以自己商议,都回去吧。”
看父亲如此,七七虽心有不甘,还是没说什么,落寞的走出堂屋,宋琦拜别后也一道跟了出来。
林七七满脸惆怅地望着一旁的宋琦,声音清朗、身量颀长可以算作优点,唇红齿白、面容俊秀又该怎么算呢?
她的理想型是常出现在话本子里的那种侠客,长得不必太好看、可以耍得一手好剑、刚正端直,没事儿还可以保护身边的姑娘。
可如果换作宋琦的话,谁保护谁还未可知。几分应景地,林七七无奈喟叹……
林增和林恒的身影早消失在前院,林七七仍沉浸在回忆里。
她偏着头苦笑,那时,她还经常找宋琦的麻烦,欺负一个无辜少年郎总让她心有不安。可纵然如此,在宋琦上京前,婚事已经差不多准备周全。
宋琦一人一马离开林府后,林家老小既没有等到喜讯,也没有等得归人。
此间,他们唯一等来的却是一纸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