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棠花未眠(1/1)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哈“

夜色朦胧中,有谁低低地念了这么一句诗后,痴痴地笑了一声,苦涩之意泛上她的喉头。

繁茂的艳色海棠花下,清冷的月色晃晃悠悠地寻觅着,为了缠绕在葱白的指尖使出了浑身解数。

好似在留恋美人指腹上的一丝温热,不顾自己的脆弱,也要从九天之外向她奔赴。

一时间,月色竟也沦落为贪婪的垂涎者,停留在这个朱红色的小楼里,不肯离开半步,只为一睹美人的芳华,。

风儿绕着这个小楼的一角打着旋,挥去了青石上的一层薄灰,徒留晚风的凉意于高处盘旋,夜越发地冷了,这着实是一个很适合落泪长叹的夜晚。

月色清辉逐渐蔓延,找着方向,顺着屋檐爬了进来,转而照到了梳妆台前女子窈窕纤瘦的身姿上。

一时间,月中仙好似来了人间。

那指尖于朱红色的胭脂上轻轻地按压了两下,惹得那指腹发痒,下一瞬便离开了胭脂。

胭脂被轻轻地抹在了白皙的脸上,一点红晕泛开,几乎要胜过满堂的春色,也胜过人间百景。

真让人不知,是胭脂为那张勾魂夺魄的脸增了色,还是那张脸,让胭脂得到了光彩。

许愿然抬起头,美眸流转,勾起了一个笑,美地让人心头发颤。

她的一双含情眼盯着镜子中的人,好似是被镜中的自己迷住了一样,但细细瞧去,眼角竟是带了几分泪意。

海棠花影于室内留下一道痕迹,却也不及她的姿容,她的眼眸却是装满哀伤的湖泊,其中云海波澜。

若是有从花中生出的精怪,怕是要吵着闹着说:

真是不知这人啊,长着这么一张脸,要什么不会有?

她只需要在日光都向她倾斜时,坐在那朱红色高楼上,向下轻轻地瞥一眼,便有不知道多少位权贵,为了博美人一笑一掷千金,或是有多少能人义士为她赴汤蹈火。

玩弄人心对于她来说,如此地容易,又有什么好悲伤的。

许愿然有,她又不是那人间的仙妃,只是一凡人罢了,还是得老老实实地做那孙行者,走在取地真经的道路上。

柴米油盐酱醋茶,人生有味是清欢,这清欢又往何处寻求呢?或许只有像话本子里说的一样,在那天上,才有真正的欢愉吧。

她哪能没有烦恼的事呢,她是这个世上烦恼最多的人!

她抹着自己带泪的眼角,长叹一声,声音里满是惆怅和茫然,

这都怎么个事儿啊,真真地惹人心头烦啊。

真的是,让人觉得是黄粱一梦啊!

许愿然怎么也没想到,她上辈子做的坏事一箩筐,最后被拉去关禁闭,

她受够了那寒殿里的凄风苦雨,忧思一天比一天地重。

最终是青丝换白发,活生生地抑郁了。

一日,见厨房还苛扣伙食,送来的哪里是饭啊,分明是猪槽里的猪食,便火气攻心而死。

你说,这人吧,眼睛一睁一闭,死了,该去投胎入六道轮回了吧。

欸,她也不知道怎么个回事。

她的眼前刚过完走马灯,没来得及走那奈何桥,看那火红一片的往生花海,进那阴森可怖修罗殿,下那鬼哭狼嚎声随处可听的十八层地狱,

就嗖地一下又回到了自己年少时的身体里。

此时的她,还待字闺中,那些荒唐事儿还什么都没干,一切都还来得及。

许愿然想到自己的前世,又是一阵叹息,连眼眸都湿润了几分。

她前世是京城九大姓之一的许家的女孩儿,从小是被娇惯着长大了。

她是尚书父亲原配正房夫人留下来的独女,自是众人簇拥。

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又怕摔了这个小宝贝。

这也让她养成了嚣张跋扈的性格,她以一己之力,将未来的几个大佬撩了个遍。

摘星阁里为苍生祈福,观日月轨迹以定天下大势的国师师徒二人,被她逗弄地落了红尘。

天生通感,一冷一热的双生子被她调戏到,三人的绯闻满京都,那两位贵公子只得发誓终身不娶以辟流言。

就连妹妹的未婚夫,也被她骗过来当了自己的夫君,还有些呢,连提都不必提。

许愿然忽然发觉,上辈子别人称自己为妖女,倒也不差。

种种,终是给人家惹毛了,落得个被幽禁的下场。

这幽禁那,还是她跪着求了那她曾经抛弃过,但之后身居高位的宿敌陆安辞三次,才多谋得来的。

许愿然心想,她这一生作恶多端,死也便死了。

可怜她那腹中一月的胎儿,未来得及见见这人世间,生命便消逝了,可怜地紧啊。

她还没来得及和憎恶她的冷面夫君说这件事情呢。

“唉,想他做什么呢,倒也平白闹得心慌。“

许愿然捂着额头,心里犯着嘀咕,人家这会子还是她那庶妹子的未婚夫呢,对她那好妹妹可是一心一意,非君不娶呢。

她还要喊人家一句妹夫呢。

上辈子设计强求来的孽缘,这辈子还是莫多想了。

况,许愿然心中也落得分明。

她也晓得她上辈子的丈夫,小将军顾清川,根本不怎么喜欢她。

两人被她自己设计有了肌肤之亲,拗不过世俗伦理,这才和自己结亲的。

两人可以说是,有夫妻之名,有夫妻之实,但没那些个小夫妻的情情爱爱哟,完完全全是许愿然一厢情愿。

说不成,人家才不会关心她腹中的孩子呢。

人家会穿上他那年少时的青色黑纹衣袍,踩着木屐,扎着玄色发带,潇洒地拿着一壶桃酒。

高高兴兴地去找她那庶妹子,拿出怀中绣着鸳鸯的的糖包道:

“许三姐儿,我给你带了梨花糖,是我娘亲做的。我想着你前日受了风,嗓子不好,来带来让你润润嗓子。“

想到这里,许愿然便有些羞愧了。

她上辈子也不知怎得想的,分明是高门贵女,要什么样子的郎君找不到,居然任性地干出了抢妹子男人这件事儿。

她的庶妹许愿妍虽是有些矫揉造作,时常作作地,虚伪还爱恶心人,但也没害得成许愿然一点半点。

倒是许愿然,给人家从小喜欢的小将军抢了,破坏了人家的姻缘,让人家只好嫁给一个略显平庸的男人。

她这么一想,竟是不经意间用指甲刮伤了手掌心,留下了一个狭长的血红色痕迹。

许愿然一看,眼前一片朦胧,脑子也有些发晕。

她及时稳住了身形,只轻轻地叫了声”啊“,没让她自己摔到地上,却也狼狈不堪。

灯火阑珊之时,许愿然坐回了高凳上,心思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说是不想,又怎能不想呢。

那是她的丈夫啊,相处了二十来年的人啊。

她记得她第一次看见顾清川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那是个春日来着,春光明媚,莺飞燕舞,是个顶顶好的天。

她那日捉了一只漂亮的蓝色蝴蝶,蝴蝶的尾翼拖得长长的,像是穿着一层银纱

小许愿然抱着瓶子咯咯笑,渴望着自己以后也有条那样华贵的裙子。

她把蝴蝶装在琉璃瓶里,想要端着给阿父看,也想要炫耀一下她自己的扑蝶技艺之高超。

路似乎格外地坎坷,或许是才下了场大雨吧,光滑的石子都顺着沙窝滑跑了,

留的一个路上得有十七八个坑,吐着水泡,好似是一个个泉眼咕噜咕噜地流水。

她自己走着走着,脚一滑,就要摔到地上去。

许愿然真挺慌张的,她皮肤嫩,真要摔伤那可落不得好,八成是要见红的。

见红了,就更不好了。

让自己受伤,伤好了后,还会被王姨用戒尺敲手板或者罚去抄书反省,也是让人头皮都发疼的。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一把剑嗖地一下,剑鞘未出,靠了过来,给许愿然托住了腰。

许愿然抬眼,就看到了一位丰神俊朗的少年低头看着她,眉眼温柔似水

顾清川短促地笑了一声,道:

“喂,你走路怎么也不看路,要摔着了吧。“

他的眉骨很傲气,眼眸深邃,鼻梁高挺,薄唇总是泛着嫣红。

那不显得娇弱或是怎样的,反而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头才吞了血肉的灰狼,威风凛凛。

让人惊异的是,他有着与狸猫一样的一双鸳鸯色的眼眸,

左眼近似灰蓝色,沉静又空寂,右眼则近似幽绿,像是深潭里的水。

他的这双眼眸甚至是狭长的狐狸眼,眼角上翘,活脱脱是一个勾人的精怪,仿佛立马就要引起一场动乱。

顾清川的长相其实有点矛盾,非要说的话,那就是野性和温润的结合体,一眼看过去是非常吸引人的。

他的母亲是大漠那边的贵女,嫁给了当时的玉面顾将军,诞下一子,就是顾清川。

因此,他有胡人的很多特征,很摄人心魄。

如果仅仅是这样,许愿然定会被这人的奇异吓得远远的,可他还有一种书生特有的气质,那就是温润和善。

他说话时总是会拉长尾音,显得不急不慌,实则给人更有礼的感觉。

这便迷惑了许愿然,她认为:

顾清川是个漂亮的好人儿。

顾清川少时就开始习武,身材自然更加没话说,京都十位公子哥,九位没有他俊俏,还有一位得跟他不相上下。

许愿然被他圈在怀里时,脸贴着他硬邦邦但是温烫的胸脯,第一次懵懂地知道

原来男子和女子真的是不一样的。

当顾清川见她呆住了,凑到她耳边调笑地问:

“你这都能吓呆了,哈哈哈。“

他照样也是懵懂的,两人初遇时,他的年纪也太小,并不知道那是一种越了界的事情。

他心道,这个小姑娘看似纤瘦,但身体意外地软,神色甚至比家里的狸奴还要乖几分。

男子的气息吹在耳边,耳朵是又痒又麻,带的全身一阵酥软。

许愿然的脸和耳朵全都涨红起来了,宛若是枝头开得正艳的桃花,也让顾清川恍惚了一瞬。

当真是很娇美的女孩子啊。

顾清川在变声期,声音有些沙哑,但并不难听。

一句被他说得很脆,像是春雨后的竹节生长时,破出土面的声音,意外地好听。

许愿然也是第一次觉得,她宛如一个失了智的傻子,快要被一个人的声音给吃掉了,

年少时的许愿然也并不知道,人是会伪装的,顾清川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所表现出来的潇洒豁达和一身的少年气,背后隐藏的却是这个人的冷漠偏执和恶劣性情。

顾清川少时,便见过血流满地,尸首堆山的场景。

看见人头落地眼眨也不眨的,拥有一半胡人血脉的将军家独子,能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吗?

许愿然却全然不知晓,她只是像所有那个年纪的女孩儿一样,迷恋上了一方与她的生活完全背离的风景。

对于她来说,顾清川是她见过最漂亮,也是最有意思的人,是能满足她好奇心和心中叛逆感的最佳人选。

他的眼眸,是她见过最瑰丽的色彩。

许愿然只懂,她看过了顾清川那一双鸳鸯眼里的晃动的日光,才晓得了诗三百,听过他年少时的调侃话语,才明白了那人间春色。

许愿然就那样,不可自拔地一见钟情了,并且一头撞了进去,没有后悔过,只有无尽的遗憾。

直到现在,看着镜子里自己略显稚嫩的少时脸庞和头上消失了的妇人发髻和

许愿然才猛地意识到

她目前所想,就是她犯下的罪孽之一:

对无心之人心动,且死不悔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