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青篇 下(1/1)
“姑娘,你还是吃点东西吧,这样身子要饿坏了。”书生劝说道。
免青陪在良生墓旁四天不曾进食,书生怎么劝都没用。
免青摇摇头,“我不想吃,你带回去吧。”
“姑娘,你这样守着也不是办法,人死不能复生啊。”
免青喃喃自语:“是我的错,我不该走的。是我的错,我该早点回来的。是我的错。”
书生见劝不住,只好把木盒放好回去了。
“免青?”
免青张了张嘴,目光迟缓地望去:“阿姐。”
免兰扫了眼墓碑,顿时明白情况,眉头轻蹙,又唤了一声:“免青,别怕。”
免青已经痛哭过几天,连自己都以为不会再流泪了,可是抱住免兰的一瞬间眼泪又哗哗的流,打湿了免兰的衣衫。
“阿姐,我回来迟了,不,我不该回去的,他不在了,良生不在了,他不在了!”
“阿姐,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再也见不到良生了阿姐。我应该等天亮了,跟他再说说话,我应该抱一下他,我不该任性想吃糕点!”
“阿姐,良生存了好多钱,他不在了,他,我,我不应该留信的,我要亲口说的,我不知道良生不认识字,我不知道啊!良生还学认字了,他还有给我写信,但是他不知道怎么送给我,良生不知道我住在哪里。”
“良生说他也想我,良生存钱要给我买糕点,他说可以买很久的糕点了,他在等我回来,我回来的太迟了,良生不在了!阿姐,我想见良生,良生还没有等到我回来。”
“良生在等我回来,他还没等到我回来啊!我回来了但是我见不到他了!”
免兰轻抚免青后背一语不发,待免青哭累了睡过去了才站起来,揉了揉发麻的双腿,“睡一觉就好了。”
寺庙外,免兰站在门外向殿内低身拜下,口中喃语:“望佛祖见谅,小妖修为进不去内殿,只能在殿外跪拜。”
“小师傅,劳烦替我解一下这道签。”免兰将签递过去。
小师傅问:“施主可是替自己求的?”
“替我妹妹求。”
“姑娘,你好歹吃点吧。”书生见免青还是不说话,心下急了。
“你是何人?”免兰突然出现拦在两人之间,眼神警惕。
“在下是一介书生,良生事就是我转述给免姑娘的。”书生解释,转而反问免兰:“那姑娘你是何人?”
“我是免青的阿姐,多谢公子照顾舍妹。”免兰解释完,就同免青说话,可是不管怎么说免青都不曾张口。
“......”免兰顺手搭上免青脉搏,眉心狠狠一跳,“糟了。”
“免姑娘可是出什么事了?”书生关切道。
“免青失声了。”
“什么!这可如何是好?”
免兰起身向书生行礼,“多谢公子近日对舍妹的照顾,舍妹出事我本该将她带回家中,不过家中现下不适合回去,免兰恳求公子再多看照舍妹几日,酬劳必定是不会少公子的。”
书生大惊,连连摆手:“姑娘言重了,我既与免青姑娘相识,定是不会放任免青姑娘一人在此。还请免兰姑娘放心。”
免兰还是不放心,临行前留了一缕灵力在免青身上。
春去秋来,辗转三载有余,免青捧着一本略有破旧的三字经,逐字逐句细读。
被免兰精心调养三年,免青已经可以发出声音,却依旧沉默寡言。
免兰在屋内熬药材,时不时目光落在院里太师椅上的单薄身影,手下动作不停控制火候。
免姓二人在这座木屋里待了三年。
一日,免兰归来时明显情绪有些不对,免青缠了几许,免兰才全言相告。
免青不敢置信地后退几步,脊背撞上木墙,整个人……妖都呆滞在原地,像是突然缓过神,慌忙找到笔墨,颤抖着写下。
——找到良生了?
免兰:“不错前几日就找到了,不过今日才确认是良生的转世。”
免青又写。
——我能去看看良生吗?
“他如今不过三岁且先不论,现在是他的转世,他如何还能记得你呢?”免兰耐心劝说。
免青顿了顿,好一会儿才又继续写。
——我只想看看他。
免兰说不动,只好应允明日一早带她去。
夜半三更,免青睡不着,坐在屋檐下看月亮,手边是油纸包裹的糕点,是书生白日带来的。
免青喃喃低语:“良生,我要见到你了。”
一早,免兰就带免青去找了良生。良生现在是一家糕点铺的孩子,才刚到免青膝盖那么高。
免青在暗处看着被一个妇人抱在怀里逗趣的小孩,他就是良生,咿咿呀呀地向妇人背三字经。
口齿不清还是逗得妇人眉开眼笑,好一会儿妇人才将良生放在院子里放他自己玩,自己去了后厨帮相公的忙。
良生捧着一本三字经坐在门槛上摇头晃脑地认字。
免青不自主上前走了几步,免兰没有拦她,稍后退了退不出声。
免青慢慢走到良生三步开外便不动了,目光一错不错,小良生像是有所感应,抬头望去,一眼就看到免青,突然一下就站起来,冲免青笑得灿烂。
免青愣了一下,不敢动。
良生没停,笑着一步一步朝免青走,而后一下子抱住免青的衣摆摇摇晃晃,“漂漂,漂漂。”
免青手足无措,“啊?你说……什么?”
良生仰头笑脸吟吟:“漂漂姐姐。”
正巧妇人出来寻东西,就看着自己宝贝儿子抱住一个漂亮姑娘,姑娘有些无措的看着自家儿子,妇人一拍脑门,连忙跑来,“不好意思姑娘,我家孩子太小了,冒犯你了。”
免青看着良生被抱走,张了张口,情绪激动又说不出话了,只能和依旧笑着看自己的良生摆摆手,依依不舍转身离开。
回木屋后,免青抱着免兰痛哭一场,口中还反复念道:“良生还记得我——”
后来,除去那次,免青都是在暗地里偷偷见良生,不再与他正面照应。
四岁初,良生熟记三字经,妇人送他去学堂读书,良生聪慧深得先生喜爱。
良生也好学,日夜苦读,妇人便赶他去院子里玩,良生思来索去想要种花,便去找铲子,翻来覆去找不到,回到院子时却有一把近乎全新的小铲子就在墙角。
良生想不明白,便用它挖了个坑,去找妇人讨了颗不知是什么的种子埋进去,认认真真浇点水,给周围除了杂草。
良生很开心,日日思念他的种子,终于约莫一月后开始长出嫩芽。
又等它长大了些良生父亲认出来,说可能是葡萄,要搭葡萄架给它长。
良生又在读书之余寻些木材回来,一日一个或者两个,一日清点木材良生却疑惑了,好像比他想象的要多出许多,他有找了这么多吗?
很快良生疑惑的事情又多了不少,比如前一天木材拼接的地方松动了,于是准备第二天再继续,到了第二天却被牢牢锢了,可能是爹晚上弄的,良生这样想。
比如写字时衣裳沾染上的墨汁放在一边准备第二日再洗,第二日却被挂在衣杆上晒着了,墨渍都不见了,娘也太辛苦了,良生这样想。
再比如,良生总觉得有什么在一直注视他,不过从未发现过有谁在偷偷看他。
再到十四岁时,夜间挑灯夜读着实辛苦,良生正想趴下休息一会儿,被注视的感觉又出现了。
良生不动声色伏趴在案上,不一会儿,周围出现几声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现在似乎不动了,如果没猜错的话,现在那人应该就现在窗边,就在他头顶——
良生猛地一抬头,陡然和窗外的人对视上,那人被吓了一跳,像是没想到良生会突然起来。
而良生也愣怔在原地,夜间起风,那人的青色发带从窗外飘进来,尾端扫过良生脸颊,一时惊醒二人。
那人反应过来,立刻转身离开,良生急忙喊住:“姑娘,姑娘留步——!”
青色发带转瞬即逝,良生连忙追了出去,追到院子里就不见了那人踪迹,良生站在院子里,愣神间,手不自觉摸上心口,那里跳的很快,头也有点发昏,说不上来的感觉,就好像——他们见过。
第二日,良生去学堂的路上似乎觉得昨夜像做梦一样不可思议,于是乎,将昨夜之事问了先生,却惹来先生一顿痛骂!
先生骂道:“我视你是我得意门生,举荐你去院试,让你温习功课,你倒好,竟然做起了杂书里的书生精怪的夜梦!真是不可教也!”
良生一惊,立马低头认错,好说歹说才让先生稍稍消气,只不过功课多了许多,先生似乎是想让他全心温课不再乱想其他。
良生暗自叹气,早知就不与先生讨教了,原来这是先生不喜的杂书里才有的事。
夜半三更,良生还在挑灯夜读,不过读着读着心思就有些飘飘然。
不知今晚那姑娘还来不来了,应该是不来了,良生觉得。被他当面发现,如果不是实在原因,姑娘家面薄大抵都是不来了。
又出现了……良生撑起眼皮,状似不经意,仰面朝天转动脖颈,余光扫视窗外,确实瞥见一小片黑影在不远处。
有了昨天的事,应该是不敢靠近了,良生不免有些自责,吓着姑娘家了。
良生不再乱看,收起心思认真读书,窗外的注视一直到天露鱼肚白才消失,良生也暗松一口气,转身去床上睡了一会儿就去了学堂。
白日在学堂听讲,晚上有注视陪着到天翻鱼肚白,一直持续到良生过了院试,刚考完良生稍稍放纵了一下,去打理自己的葡萄藤,许久不曾精心打理,一时间忙了起来。
良生想要除杂草,顺手往后抓了一下,然后就想起,自己又没有拿铲子,怎么就顺手往后了,正想着,指尖碰到一个冰冷的硬物,良生收回手,看着手里的铲子,电光火石间,突然一个荒诞可笑的想法在脑海里出现。
良生摇摇头否定这个想法,忽而又顿住,那个感觉又出现了——
良生抬头和趴在墙头的青色身影看了个正着。
免青指尖攥紧,她没有躲,呼吸微微急促,目光一错不错。
良生也是,手上的铲子攥紧,颤抖着声音问:“之前的都是你吗?”
免青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时脸上有一丝慌乱被良生发觉,良生有些不可置信:“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姑娘在暗中照顾我吗?”
免青抿唇不语,良生确定了。
良生突然起身,“姑娘稍等,我马上就来。”
说着匆匆跑进后厨,免青努力调整呼吸,十年了,她终于和良生见面了。
良生捧着一盘糕点刚要出来,不知怎的,将糕点装在了油纸上,他总觉得应该这样递给姑娘,隐隐间他也觉得姑娘会喜欢这样。
免青做的好一会儿心理暗示全在良生捧着一包油纸包裹的物什过来时崩塌,免青眼眶微红,紧盯着油纸。
良生低声解释:“姑娘,这是小生家的拿手糕点,请姑娘品尝。”
“对了,小生名良生。”
“……免青。”
免青坐在墙头上,小口小口咬糕点,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好吃极了。”
良生仰面笑道:“姑娘谬赞。”
“你不怕吗?”
“什么?”良生疑惑。
免青直视良生:“你都知道以前,你不怕我是——”
良生轻声轻语道:“姑娘照顾我这么久,想来也不是一只坏妖,我倒是想起我幼时见过见过姑娘一面,与今日样貌差距不大。姑娘生得貌美,怪我幼时太小,没能记得姑娘,也是今日才想起。”
免青张了张口没说出什么,只听良生继续说,“其实——说来也是不好意思,见到姑娘第一眼我就觉得我应该更久以前就见过姑娘……这么说实在是冒犯姑娘,请姑娘勿怪。”
免青的声音仿佛远处飘来:“我们见过,是你的前世,我来寻你的。”
良生惊讶抬头,免青接着说,眼眶微红:“我本打算你若不曾记得我,我便不在打扰,如今你却还记得我……”
免青尾音颤抖不止,翻身下了墙,背对着墙面,怀里抱着油纸和糕点,忍不住低泣。
良生和免青之间隔着一堵墙,良生只听一阵细小的哭泣声,心中难受不已,安慰道:“姑娘莫伤心,既是我的前世,那姑娘不如与我说些,让我为姑娘分担痛楚。”
良生以为免青不会说,许久才听墙对面响起一点声音,良生连忙凑过去细听,每到免青哽咽处,良生就出声安慰,待免青情绪好了再继续听他的前世和免青的故事。
原来说久也不久也就是十七年前的事,说近也不近,都已经是前世了。
良生惋惜一阵,难怪自小他便极喜三字经,爹娘都被他念烦了他还是爱读。
良生心下一动,“姑娘,你之后还来吗?”
免青不语。
良生:“姑娘之后可以直接去我书房窗前寻我,我备好糕点茶水给姑娘!”
免青良久回道:“好。”
院试成绩出来了,良生荣升秀才!
良生晚上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免青,免青轻笑:“我白日就知道了,我看了榜纸。”
良生疑道:“姑娘原来白天也能出门啊,我还以为……”
“你不会以为妖都是在夜晚出现的吧?”免青微微靠近良生,嬉笑道。
“是小生孤陋寡闻了。”
“对了,小生准备参加今秋的乡试了。”
免青笑着:“恭喜,中了举人可是个大好事!”
良生不好意思摸摸头,“我还没参加,姑娘就对我这么大期望,小生实在是……”
免青拦住话头:“我不懂这些科考什么的,我只相信你,不管你考上或考不上,在我心里你都是最好的。”
良生直直看过去,和免青双眸视线交缠,低声承诺:“待我高中一定娶姑娘为妻,许姑娘一生荣华富贵。”
免青被良生惊了一下,随后笑问:“不高中难道就不娶我了?”
良生慌忙解释:“当然不是,不论如何我都会娶姑娘,只要姑娘愿意下嫁,那就是小生三生修来的福气,只是小生若是做了官,便能给姑娘更好的生活。”
免青笑笑:“只要跟着你我便不在乎,我是妖,不在乎那些。”
良生也笑了:“如若不高中,我就给姑娘做一辈子的糕点。”
“小生在此许诺,六年后高中娶免青姑娘,荣华富贵一生,不高中娶免青姑娘,就给姑娘做一辈子糕点。”
“我等你,良生。”
今秋,秋闱,放金榜。
解元:良生。
第三年,良生赴京赶考,春闱,放杏榜。
会元:良生。
第六年,良生再次赴京赶考,殿试。
探花:良生。
喜讯传回乡里,良父母盼星星盼月亮,不料,盼回的竟是一具早已冰冷透骨的尸身。
良生回乡路上不幸碰上山路滑脱,跌落山崖,搜寻两日才寻回尸身。
官员安慰良氏夫妇,按例给他们做了补偿,二人不堪承受最终病倒。
免青给二人照顾好后回了木屋,“阿姐——我又弄丢良生了……”
免青抱着免兰低声喃语,泪珠缓缓滑过脸颊,滴落在地。
免兰也十分痛心,她家免青到底犯了什么错,要一而再的失去爱人,明明这次只差一点,就一点点。免青不过一夜没跟在良生附近就出现了这样的事情。
免青放肆地痛哭一日后又继续去照顾良氏夫妇,如此过了三日后,免青突然犯起了大不逆的念头——地府。
“啧啧啧,真是痛心啊,只差一点,你们就能成亲了,明明一切都很好了。”孟婆转动手中的毛笔,对这个故事唏嘘不已。
孟婆听得满意了,对小妖招招手:“他正在重新经历一生的苦,刚好还有一炷香的时间他就满七年了。”
“那恩人他是要去……”
“自然是喝下我的孟婆汤,踏过奈何,堕入轮回。”
“那我……”
“废尽你的修为,在我阴曹地府受苦七年,喝汤过桥入轮回,而后投胎为凡人就能与他在一起平安过一世,可愿?”
免青想到了免兰,心里愧对免兰,来生再报,“我愿意。”
孟婆挑眉,五指依次敲落在檀木桌上,响到第四声,免青浑身一震,经脉丹田齐碎,第五声落下,免青瘫倒在地,嘴角溢出鲜血。
不过弹指一挥间,免青几百年的修为全部化为虚无。
免青又吐了几口血,半晌站不起来,孟婆只好布结界遮住免青,不让人……鬼看见她。
没一会儿,两个小鬼带着一个浑身素白的男子出现。
免青趴在地上,口中鲜血不止,目光一错不错落在良生身上,她轻轻的笑了一下。
良生似有所感,目光竟寻到了免青,直直和免青对视上,不过只是免青的感觉,良生却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良生疑惑,好熟悉的感觉,不能是免青吧,只可惜又不能兑现和免青的承诺了。
孟婆懒散的声音响起:“期满?”
二鬼回道:“已满。”
孟婆又问:“可有念想?”
二鬼提醒良生,良生回道:“我的免青,还没有给她承诺……”
孟婆悠悠点头:“会遇见的。”
抬手碰桌:“喝了孟婆汤,忘尽前尘凡事。”
良生端起白玉碗,免青眼角滑过泪,良生还记得她,还记得……
良生放下碗,神情有些恍惚,却遵循本能往地上看了一眼,还是什么都没能看见,只好径直过了奈何,入轮回。
孟婆打开结界,拦住二鬼,“你们带她去吧。”
“是。”
二鬼一妖消失在原地,很快,地府七年后,孟婆看着免青走上奈何,“茫茫人海,一眼注定,两目相视,遵循本心。”
此时,孟婆施了清洁咒,抹去了血迹,双腿翘上檀木桌,阴阳薄盖在脸上假寐。
良久,没头没脑来一句:“痴情,苦,逍遥洒逸半生乐。”
天庭姻缘殿内,月老把免青和良生的红绳系紧了点,听见孟婆的自言自语,无奈笑道:“你自是不知也不喜这青。”
说完,看向一旁未绑红绳的两个木牌:月老,孟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