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过呼吸(1/1)
“如果不介意的话,今天先让墨墨留在学校?”林老师在和奶奶打商量。
“林老师,这不太好吧?。”这不是寄宿学校,也没有让学生留学校过夜的道理。
“您放心,我会照看好墨墨的。”这是林老师给奶奶的一颗定心丸。
“墨墨奶奶,说实话,这件事确实要提前沟通好才对,大人贸然做好一切决定,孩子一时的确难以接受,当初沟通的时候,学校就再三建议,反复强调。”
“当然,学校只是建议,总归是替不了你们做决定,也不知道你们沟通到什么程度,但现在看来,孩子还是埋在鼓里,若是这样,别说孩子,换做是我,我也不会满心满意接受这个结果的。”
当初?
说了这么多,杜一墨只听到了“当初”两个字。
这是……
一场蓄谋已久的遗弃?
不是突发的离别?
“是我们的不对,我们太心急了。”承认错误。
“只是我们也跟孩子父母说了,最好给孩子一个缓冲的时间,但孩子父母没时间了……”抛出过错。
杜一墨抓取错误。你们都没错,是她杜一墨错了,她就不该活着,她就该死。
“已然这样了,咱们还是先解决问题吧。”林老师并没有过多的客气,似乎在说木已成舟,别废话了。
“孩子这样哭闹,强行带回去指不定会发生什么,倒不如我们先跟孩子好好聊一聊,她若是能听得进去,肯跟您回去那自然是最好的,如果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先在学校待着也行,反正我也在学校教师宿舍住着,您大可放心,就当是我们替她父母给这孩子一些缓冲的时间了。”
听得进去?回去最好?
才不要!
听不进去,一点也听不进去!
逐渐小了的哭泣又翻涌上来了,委屈说来就来,不要钱似的。
“我不要走!”
“我要等妈妈回来!”
“不要!”
好会演,跟真的似的,哭的撕心裂肺,只有杜一墨知道,她在演戏,一场只有她不信的戏。
真诚的,恳切的,满分的演技。
骗过了所有人,差点就骗到了她自己。
“好好好,不走,不走了乖。”奶奶安抚道,也不知道这安抚有没有用,但奶奶没有别的可以做的了,她也挺难受的,这比直接回绝你的请求还难受。
当你都不再抱有期望的时候,有人满心欢喜的捧着一轮新月到你面前,告诉你,明天月黑风高时,抬头仰望,便能看到这轮新月高挂枝头。
你盼望着,盼望着,终于等到了日落西沉,等到了黄昏,等到了月黑风高,可是你却突然被人叫醒,她告诉你这是一场梦,期望乍然化作了泡影。
这个世界,最折磨人心的,便是给你希望,又让你失望。
“孩子乖,不哭了,爷爷不带你走了,不哭了……”爷爷也上前安慰,他知道,老伴儿有些难过,他要安慰的,不止杜一墨一个。
但爷爷到底还是没有奶奶心细。
爷爷从衣兜里掏出了一把大白兔奶糖,蹲下来,用平视的角度,轻轻拍了拍杜一墨的胳膊,想让埋在林老师腰窝的杜一墨漏出脸,不回去也行,但他准备的小礼物,得送出去,这是他的讨好。
杜一墨的确把脸漏出来了,她的脸花了,林老师的衬衫也花了。
当杜一墨看到爷爷手里拿着的是糖时,她哭的更凄惨了,不是鬼哭狼嚎的那种哭,也不是撕心裂肺的那种哭,是那种马上就喘不过气的哭。
她自己也分不清她是演的还是真的,她是装的还是真的。
爷爷还举着这把糖,进退两难。
杜一墨恰逢其时地伸出一只胳膊,毫不吝啬地使出自己的力气,将这捧糖果打落一地。
爷爷举着的胳膊被打落,腿脚僵在原地,进退两难。
像过呼吸。
杜一墨哭得像过呼吸,她不懂,她装乖、装懂事、装听话、装好学生,装了那么久,都没能从妈妈那里得到过一颗糖,那总以为是她做的还不够,远远不够,于是她一次又一次地在妈妈面前极力地表现自己,用演的也好,装的也好,真的也好,她始终做不到,她一次又一次怀疑自己,一遍又一遍否定自己,又一回回激励自己,可她还是没能得到她想要的那颗糖。
可是……
可是今天,她什么都没做,哪怕她还在闹脾气,甚至在发疯,她却收到一颗又一颗糖,这简直是对她这么多年的付出,进行赤裸裸地讽刺,好像有人在指着她的鼻子,讥笑她,说她的所作所为就是一个笑话,而她就是卖力表演的小丑。
过呼吸了。
杜一墨哭得过呼吸了。
爷爷找来一个塑料袋,林老师把杜一墨抱在怀里,奶奶轻拍杜一墨的后背,她没有像刚才那样小心翼翼,仿佛是在说,再一次出现与生命对峙的时刻,她们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出手,不会瞻前顾后,不会考虑后果,不会计较得失。
……
杜一墨如愿以偿,没回去。
杜一墨平复下来后,林老师便带她回学校了。
这一次是林老师浅浅地鞠了一躬。
爷爷摆摆手,走吧,快走吧。
奶奶心疼坏了,也心……疼坏了。
她们走远后,爷爷又蹲下来,把地上的奶糖一粒一粒的捡起来,粗糙的手指不停的颤抖着,男人的一举一动在这些大白兔奶糖面前显得格外幼稚。
想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缓缓站起身,眼中含着苦涩,剥开一粒,送到奶奶嘴里,喃喃道:“没那么苦了吧……”
奶奶掩面而泣,随后再抹干眼泪,拉着爷爷的手,拍一拍,含着泪笑着说:“不哭了,不苦了……”
走吧,快走吧。
两个人相互搀扶着,向前走着,一深一浅,落寞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这个街道的尽头。
……
林颖头疼。
她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复杂,当初这摊烂事落在她身上时,她也就在心里抱怨了一句“麻烦”,原以为是接了一滩烂泥,置身其中时,才发现是一摊屎。
带杜一墨回了办公室,她还有一些工作没有处理完,她要继续做牛、做马、做社畜。
原本她不用这样的,但是她停不下来,她要像个机器一样,不间断地工作,不停地给自己找事情。她要用烂事麻痹自己,用琐碎掩埋自己,因为一停下来,她就生锈了。
一停下来,她就病了。
一病不起。
她生了一场漫长的病,她总觉得就快要好了,可每次都有一张无形的手重重地打在她的脸上,道道伤痕,疼得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活人微死。
“坐。”
这次林颖让杜一墨坐在一张躺椅上,手一指,杜一墨便爬上去坐着,很听话。
林颖在柜子里翻来翻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次性杯子,兴许是用完了。
她把放在柜子上的杯子拿出来,倒了杯热水烫一烫,倒掉,又接了半杯热水,再加半杯凉水,手掌握住感受了一下,温度刚刚好。
她端着这杯水慢慢走到杜一墨面前,跟逛集市似的,慢腾腾地递给杜一墨。
杜一墨缓过劲儿来了,只是还时不时地抽一下鼻子。
杜一墨软的像只兔子,乖巧地接过去,端着,不动,就这样看着林老师。
林老师也不动,站着,不走也不坐下,就这么看着她,盯着她心里发毛。
“干嘛?”声音软糯又沙哑。
“喝水。”大概是听到杜一墨声音的缘故,林老师可怜她,所以说话都柔和了些。
木头发芽了?
当然不是,林颖看着乖巧的小兔子“咕噜咕噜”喝完水,满意地笑了笑,然后问她:“活过来了吗?”
“嗯。”好乖地点点头。
你才活过来了,木头都会笑了!
“那去洗把脸吧,小花猫。”还是笑。
你才是小花猫!
“嗯。”乖乖地从椅子上下来,乖乖地去执行“洗脸”的指令。
等杜一墨走到洗漱台时,她才知道林老师在笑什么,丢死人了,满脸痕迹,也不知道是鼻涕还是眼泪。
等杜一墨洗好回来时,躺椅上放了一本手绘漫画书,林老师坐在办工作前,没抬头也没说话,忙着在本子上写些什么。
杜一墨自觉地坐在躺椅上,躺着打开了那本手绘书。
阴森森的,一点都不好看。
杜一墨撇过头,看向林老师,她正巧也抬头,但没看杜一墨,她桌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新的杯子,她拿起来,喝了一口,抿抿嘴唇,放下,抽了一张纸巾,擦擦嘴巴,又擦擦手,将纸巾放在一边,然后继续低头写。
“那是什么?”杜一墨盯着那个杯子问,“是糖水还是咖啡?”
黑色的液体,她闻不到味道,但好像很好喝的样子。
“要尝尝吗?”
“要!”
“不给,嘿嘿。”她又笑。
好幼稚,不喝就不喝,哼。
看书,哼。
杜一墨再次翻开那本手绘,耐着性子看,还是不好看,不过倒是有催眠的作用。
她睡着了。
林老师虽然一直在伏案写作,却第一时间发现她睡着了,大概是每个人的余光中都有一面镜子,里面倒影着形形色色的人。
林老师起身,蹑手蹑脚走到杜一墨旁边,轻轻给她盖上薄被,颔首端详了一会儿,又笑。
小家伙,睡着的时候,还挺乖的。
她带着笑回到办公桌前,接着写,好似没有尽头。
再次抬头时,已是夜里十点钟了,她转了转僵硬的脖子,“嘎嘣嘎嘣”一阵乱响。
一起身才惊觉,年纪轻轻,老腰已经在“呐喊”了,屁股已经坐“死”了,颈椎已经变直了,一身毛病。
但这个躯壳还是活着,无比坚韧,好顽强的生命力啊。
果真,灵魂比肉体先死。
她走到杜一墨旁边,轻声喊了两声,没反应。
深睡中,勿扰。
得,还得做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