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9章 向建民要钱受阻,李剑锋投资东洪(1/1)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句流传千年的老话,在东洪县城关镇,体现得尤为淋漓尽致,向建民感慨这几乎是基层干部赖以生存的呼吸法则。
西关餐馆的烟火气,混杂着白酒的辛辣、大锅炒菜的浓香和土灶柴火未散的烟熏味。东洪县委常委、城关镇新任党委书记向建民,借着这顿饭,总算把工业开发区征地补偿款这笔糊涂账的脉络摸了个大概。
县里搞工业开发区,征了西关、刘店两村的地。当初画饼充饥,承诺“农转非”和安排进厂。县政府倒是想兑现,可县里那几家半死不活的国有企业,规模小,经营困顿,自顾不暇,哪有余力安置失地农民?只能退而求其次,许诺安排到开发区内的私营企业。可问题来了:环美公司、毕瑞豪的坤豪农资厂、石油生产公司这些厂子,大多厂房还在建设中,招工更是遥遥无期。就连开发区的基础建设,环美公司的厂房是由平安县建筑队承建的,工人也是平安县招来的,城关镇连汤都喝不上几口。村民们自然不干,去企业闹过几次。企业理直气壮:钱?早就一分不少交给县财政了!至于这钱进了哪个口袋,卡在哪个环节,为啥没落到村民手里?这就成了县里有关部门、工业开发区管委会、城关镇政府三方踢来踢去的皮球——谁都不想得罪上级,更不愿担这个责任。
西关餐馆是城关镇上不得台面的小馆子,胜在味道实在、分量足。油腻的圆桌上,摆着几盘家常菜:酸辣土豆丝油光发亮,辣椒炒肉肥瘦相间泛着酱色,一大盆萝卜炖羊肉咕嘟着热气。向建民居中主位,镇长朱峰作陪,对面是西关村支书黄志修、刘店村支书刘进才,还有几位两委班子的干部作陪。几瓶“高粱红三年陈”立在桌上,瓶盖早已拧开。
这顿饭,说是接风,实则是摸底,更是要钱的前奏。黄志修、刘进才头回和这位年轻的县委常委、城关镇书记喝酒,心里没底,带着点拘谨。朱峰坐在旁边,脸上堆着笑,眼底却藏着几分城关镇“老人”的审视,似乎想掂掂这位空降书记的分量。酒过三巡,村干部轮番敬酒,向建民杯杯见底,面不改色。在平安县工业园区和市委办历练过,场面上的酒量是基本功。
朱峰看火候差不多了,放下筷子,摆出城关镇老大哥的姿态笑道:“老黄、老刘啊,拿这二钱的小盅跟向书记喝,诚意差点意思吧?咱东洪老话说得好,‘酒风看作风,酒品看人品’。我看,按老规矩,换大碗!这才显出咱两委班子的战斗力嘛!”他说得在理。东原官场底层,过去物资匮乏,酒度数低,喝酒多用碗,显得豪爽。这规矩传下来,就成了检验“实在”与否的标准,尤其在乡镇干部和村干部之间。
几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向建民。黄志修、刘进才有些局促,但也带着隐隐的期待。
向建民摆摆手,脸上挂着温和的笑,语气平稳:“朱镇长这话在理。不过啊,喝酒喝的是情谊,是心情。喝多喝少,心意到了就成。今天这顿酒,咱们喝得高兴。”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黄、刘二人,声音沉了些,“但下午,我得去县里给你们要钱呐。这眼瞅着年根了,县里不少部门都开始关门歇业,人心早散了。现在去堵门,人家给不给面子还两说。我估摸着,怎么也得给你们抠出三四十万来,让大家过个安稳年。”
他顿了顿,看着服务员端上来的几个粗瓷大碗,接着对朱峰说:“时间紧,任务重。真要把我灌趴下了,这钱谁去要?你们自己去县财政局拍门?”语气平淡,却点中了死穴。
黄志修、刘进才一听,脸上的酒意都醒了大半。钱!这才是命根子!两人连忙摆手:“哎哟,向书记说得对!喝酒不能耽误正事!特别是这要钱的大事!小盅好,小盅好!意思到了就行!”
朱峰刚想说“碗都拿来了”,向建民却伸手拦住服务员,指着碗对朱峰笑道:“碗既然拿来了,没有撤回去的道理。刘书记、黄书记啊,咱们西关、刘店今年的工作干得扎实不扎实,这个镇长最有发言权。快过年了,朱镇长更要和咱们基层的老支书、村干部加深感情,保持沟通嘛。我看,这碗酒,你得代表镇党委、政府,好好敬敬两位老支书和辛苦一年的两委干部!”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抬高了朱峰,又把“加深感情”的责任稳稳扣在他头上。黄志修、刘进才心头一热:这位书记没架子,说话在理,还想着替他们要钱。两人立刻响应,拿起大碗就倒酒:“对对对!朱镇长,您得代表镇里,我们敬您!”
朱峰看着那满满当当、快溢出来的两大碗“高粱红”,头皮发麻。这几天他天天泡在酒里应酬,胃早就开始造反。向建民这轻飘飘几句话,就把“火力”全引到了他身上。“老黄、老刘,你们这立场转得也太快了吧?”朱峰苦笑着,试图挣扎。
“朱镇长,您可是老城关了,这点酒算什么?向书记都发话了,下午给您放假!”黄志修笑着,不由分说地把酒碗塞到朱峰手里。刘进才也端着碗凑过来:“就是就是,朱镇长海量!酒风看作风嘛!”
向建民笑眯眯地补了一句:“朱镇长,我给你放假,下午好好休息。要钱的事,我去跑。”
众目睽睽之下,朱峰骑虎难下。看着眼前晃动的酒碗和众人“期盼”的眼神,他咬咬牙,硬着头皮,咕咚咕咚把两大碗白酒灌了下去。辛辣的液体像火线一样烧灼着他的食道和胃,脸上瞬间涨得通红。
看着朱峰强忍不适的样子,向建民先是给朱峰盛了一碗羊汤,才端起自己的小酒盅:“老黄、老刘,感谢理解。这杯,我敬大家,预祝我们年前能把钱要到手,让大家过个好年!”
一顿饭,主宾尽欢。向建民把该了解的都了解了,该表达的也表达了,更重要的是,把“要钱”的责任扛在了自己肩上,也初步赢得了黄、刘这些“地头蛇”的几分信任。
散席后,向建民没耽搁。年关逼近,那笔悬而未决的征地款就是颗定时炸弹,尤其在外地打工的人都回乡的节骨眼上,处理不好容易炸锅。他直接叫了镇里的汽车,直奔县财政局。
去财政局,向建民没提前打招呼。他心里明镜似的:打了招呼,对方有了准备,反而容易横生枝节,生出无数“对策”。他只对司机说:“去财政局。”
到了财政局,他亮明身份是城关镇书记。局办公室一个年轻办事员看他年纪轻,面生,以为是普通乡镇干部,也没多想,毕竟城关镇的副书记还是有两三个,很是客气但公式化地把他引到了二楼一间会议室:“向书记,您稍坐会儿,我们王局长在忙,我这就去汇报。”
这一“稍坐”,就是半个多小时。冬日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窗户,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向建民不急不躁,拿起桌上几份沾着油渍、卷了边的旧报纸翻看起来。不知道那年的《东原日报》上,还刊登着李显平意气风发地参加东洪高标准公路开工仪式的新闻照片。向建民嘴角微抿,感叹道真是世事无常啊,以前的李显平是何等风光,这次据说省纪委调查下来,涉案的金额在200万,估计10年以上了,放下报纸,目光沉静地望着会议室里乱七八糟的奖牌上。
与此同时,财政局三楼尽头,一间没有任何门牌标识的办公室里。财政局长王琪正熟练地应付着马关乡党委书记林小松的“轰炸”。
“王局长,您行行好!水利上那二十万补贴,年前再不到账,县里建设水库,乡里搞保障欠的钱,根本就没法交代啊!县里开会纪要白纸黑字写着,您看……”林小松四十出头,资历尚浅,刚从乡长提上来不久,此刻摊开手里的文件,一脸焦急和无奈。
王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稀疏,脸上总是挂着人畜无害、弥勒佛般的笑容。他慢条斯理地喝着茶,等林小松说完,才放下杯子,笑眯眯地说:“哎呀,林书记,你的难处我理解。可是县里要用钱的地方太多啦,哪个部门不是拿着会议纪要、领导批条来找我?不瞒你说,光是县长签了字等着拨款的条子,我这抽屉里就压着七八张,咱们曹县长啊,都有意见了。僧多粥少啊!曹县长分管我们这块儿,现在管得严,超过十万的支出,必须他点头。年前这钱袋子,捂得紧呐。”他轻描淡写地把“曹县长”搬出来当挡箭牌,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脸上那副“老好人”的表情纹丝不动。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刚才那个年轻办事员探头进来,有些紧张:“局长,城关镇向书记……在会议室等您半个多小时了。”
“向书记?哪个向书记?”王琪一时没反应过来,依旧笑眯眯地问。
“就……就是城关镇的向书记,好像是叫向建民。”办事员小声提醒。
王琪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猛地一拍脑门,声音都变了调:“哎呀!我的天!你怎么不早说!那是县委常委、统战部长!快,快请!”他站起身,也顾不上林小松了,语速飞快:“林书记,实在对不住!你看这事闹的,我得赶紧去迎向常委!你那事,回头再议,回头再议!”说完,不等林小松反应,就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办公室,留下林小松一人拿着会议纪要,满脸茫然。
王琪一路小跑下楼,推开会议室的门,脸上堆满了近乎夸张的歉疚笑容:“哎呀呀,向常委!失敬失敬!实在对不住!下面人不懂事,怠慢了您!刚才啊,我也在开会,您有什么指示,打个电话我过去汇报就行,怎么还亲自跑一趟?快请快请,到我办公室坐!”说着打量了一眼办公室,看着破旧的桌椅,说道:“我们财政局啊,其实也是清衙门,这里条件太差了!”他一边说,一边侧身引路,姿态放得极低。
向建民放下报纸,站起身,脸上没什么波澜,语气平和:“王局长客气了啊。你们会议室啊,以后啊,可得多放点报纸啊。你这报纸,我都看了八遍了。”
王琪伸出手,用力点了点旁边的办事员。
向建民继续道:“在哪儿谈都一样。主要是有个事想了解一下。”
到了王琪那间宽敞明亮、铺着暗红色地毯的局长办公室,热茶立刻奉上。王琪亲自端过来,脸上依旧挂着那副职业性的、带着歉意的笑容。
“是这样,”向建民没绕弯子,开门见山,“工业开发区征了城关镇西关、刘店两村的地,村民反映征地补偿款一直没拿到。我听说,这笔钱企业是交到了财政?”
王琪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笑容不变,立刻点头:“哦,您问这个啊。对对对,钱是在局里账上,一点没错。这是企业上缴的土地占用补偿款,专款专户,清清楚楚。”他回答得斩钉截铁,表明钱确实在他这里。
向建民点点头:“既然钱在账上,为什么迟迟没有拨付给城关镇呢?村里群众眼巴巴等着这钱过年。”
王琪立刻露出一副既为难又体恤下情的表情,叹了口气:“向常委,您是领导,站得高看得远。您也知道,我们财政局就是个执行部门,过路的财神,钱怎么用,得县里说了算。动用这笔钱,有规矩:需要城关镇政府打正式报告上来,说明具体用途、金额、依据,然后经分管县领导——现在就是曹伟兵副县长——签字批准,然后县长签字,上常务会,常务会出了纪要,我们才能走程序拨款。”他顿了顿,脸上显出无奈,“书记啊,现在啊是不见纪要不拨款,其实,之前杨县长在城关镇的时候,这事……唉,他调任副县长后,就没人再正式提这个茬了,报告也没打上来。再加上年前财政吃紧,曹县长要求严控支出,十万元以上的款项必须他先亲自审核签字。这笔钱,就一直按规矩在账上放着,没敢动啊。”
他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向建民,语气诚恳又带着点推心置腹的味道:“向常委,您要是急用这笔钱,恐怕真得麻烦您去找几位县长签个字,或者县里开个常务会研究定一下。我这……权限有限,实在不敢违背程序擅自做主啊。您是明白人,这规矩要是破了,以后工作就难做了。”这王琪把“规矩”、“程序”、“分管领导”抬了出来,筑起一道看似坚不可摧的防线,话里话外都在强调:不是我不给,是规矩如此,领导管着。
向建民听了,脸上反而露出一丝理解的笑意,点点头:“王局长,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规矩就是规矩,理解。财政口子,谨慎点好,这是对工作负责,也是对群众负责。”他站起身,“只要确定钱在财政局,我就放心了。剩下的事,我去想办法协调。不让你为难。”
王琪如释重负,连声道:“理解万岁,理解万岁!向常委您深明大义!我就知道您能体谅我们的难处!”他热情地把向建民送到门口。
走出财政局大门,冬日的寒气扑面而来。向建民紧了紧大衣。西关饭馆里的推杯换盏,财政局会议室的旧报纸和王琪那张堆满笑容却滴水不漏的脸,都清晰地印在脑海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在这片土地上,早已融入了日常工作的肌理。拿到王琪“钱在账上”的准信,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他拉开车门,坐进汽车,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回城关镇,打报告,找县长。
而下午的时间,冬日的阳光懒洋洋地铺在东洪县委大院略显空旷的水泥地上。我正与县人大主任刘进京、县政协主席刘超英、县委常委组织部长焦杨、常务副县长曹伟兵、分管工业的副县长杨明瑞几人站在小广场上,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大院门口。我们在等一个人——李剑锋。
引擎的低吼声由远及近,一辆簇新的黑色奔驰轿车,如同一个与周遭灰扑扑环境格格不入的异类,缓缓驶入了县委大院。阳光在它流线型的车身上跳跃。在这个连县领导座驾多为桑塔纳的贫困县,这辆奔驰的出现,瞬间吸引了所有在院内走动人员的目光,仿佛按下了一个无形的暂停键,脚步停驻,低声议论嗡嗡响起。
车门打开,李剑锋率先钻了出来。他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略显宽松的深色西装,没打领带,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自信与些许玩世不恭的笑容,与几年前在平安时相比,身上那股“特区”的气息浓烈了许多。他身后的司机小袁,则是一副精干模样。
“朝阳啊!”李剑锋大步流星朝我走来,声音洪亮,带着熟稔的笑意,伸出手用力握住我的,“哎呀,李县长!恭喜高升啊!这称呼改的,我自己都别扭!”
“剑锋!”我也笑着回握,手上传来他有力的劲道,“少来这套,还是叫朝阳顺耳。一路辛苦了。”我拉着他转身,向身后的几位县领导介绍道,“各位,这位就是咱们东洪县的老朋友,也是我县地毯出口的大功臣,深圳荣华外贸公司的李剑锋总经理。”
李剑锋立刻松开我的手,双手抱拳,做了个颇为江湖气的姿势,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商人的圆滑:“各位领导好!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和关照!咱们这是互利共赢,相互合作,共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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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进京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微微颔首。刘超英则眯着眼,目光在李剑锋身上和那辆奔驰轿车之间扫视,带着一丝不易言说的审视。焦杨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曹伟兵反应最快,热情地上前一步再次握手:“哎呀,李总!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啊!欢迎欢迎!你这可是给我们东洪带来大项目了!”杨明瑞也紧随其后,连声说着欢迎。
我能感觉到空气中那丝微妙的氛围。李剑锋这身行头和派头,还有这辆价值不菲的奔驰,在东洪这个小地方显得过于“超前”,与他口中“互利共赢”的商人身份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反差。若非他顶着李学武儿子这层身份光环,以及这辆车的直观冲击力,单凭这略显浮夸的出场,恐怕真会引来几分“骗子”的猜疑,毕竟现在的骗子实在是太多了,拿到土地骗贷款,不少县招商已经中招。
众人移步县委小会议室。李剑锋被让到会议桌一侧的主宾位置,我们几位县领导坐在他对面。他环顾了一下略显拘谨的座位安排,哈哈一笑:“朝阳同志,这阵仗,怎么感觉像是我来听各位领导汇报工作似的?压力大啊!”
我摆摆手,也放松了语气:“剑锋,你现在可是咱们县请都请不来的贵客,是能给东洪带来发展机遇的企业家。把企业家放在重要位置,这是应该的嘛。县里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你这尊财神爷能带来真金白银的项目呢。”
“财神爷不敢当,”李剑锋收敛了些笑容,正色道,“不过这次来,确实带着个项目意向。晓阳跟我提过几次,说你们东洪搞了工业开发区,条件不错。我呢,在深圳、广东、福建跑了一圈,考察市场,觉得洗衣粉这个行当,前景广阔!”
他打开随身的公文包,拿出几份资料,分发给在座的几位领导,自己也拿起一份:“咱们东洪的情况,我大概了解,跟东原其他地方也差不多,基础条件艰苦。但正因为这样,机会可能更大。我先说说我的想法。”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只有李剑锋清晰的声音在回荡:“现在沿海地区,洗衣粉已经非常普及了,正在快速取代肥皂。为啥?方便,去污力强,价格也慢慢下来了。这是个巨大的市场风口!我重点考察了洗衣粉市场,洗头洗澡的那些暂时不考虑,不符合咱们这里的生活习惯。”
他指着资料上的示意图:“我计划在东洪投资建一个年产5000吨左右的洗衣粉厂。这个规模,比平安县的洁美公司小一半,他们年产接近一万吨。我们前期投资预算控制在500万左右。”听到“500万”这个数字,曹伟兵和杨明瑞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刘超英也微微前倾了身体。
“主要分几个区:原料、生产、包装、仓储。核心设备是两样,”李剑锋点了点资料,“一个是喷雾干燥塔,这套设备是洗衣粉成型的关键,投入最大,得两三百万,我看的是意大利的设备。另一个就是污水处理设施。”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变得严肃了些,“建这种化工厂,最大的麻烦就是环保问题。气味大,生产废水也有污染。在平安,洁美厂虽然效益一般,周围的群众意见不小。实话实说,以我们初期投资的实力,很难一步到位解决环保达标问题,尤其是污水处理和废气处理设备,投资巨大。如果县里要求我们必须签环保达标协议才能落地,那这个项目,我暂时有心无力。”
他这番话,像一盆冷水,让刚才因500万而升温的气氛稍微冷却了一下。
曹伟兵立刻接话,语气带着急切:“李总多虑了!环保?咱们东原市连环保局都没有,就建委下面有个科室挂个名。为啥?工业太少,根本谈不上污染!齐市长以前是提过环保,可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登峰市长抓经济,强调的是发展!咱们东洪的石油公司钻采炼化,瑞风市长也只是提点了一句要注意,也没真卡着不让干。您尽管放心,只要项目能落地,环保这块,县里给你解决后顾之忧!签什么协议?完全没必要!”
刘超英吐出一口烟,慢悠悠地说:“剑锋啊,你考虑得很周全。不过,伟兵说的也是实情。咱们这里,首要任务是解决有没有的问题。污染?群众现在只关心有没有工作,能不能挣钱填饱肚子,谁在乎那个?等以后真发展起来了,有钱了,再慢慢治理也不迟。步子迈得太快,容易绊倒。”
我听着他们的表态,心里却有些隐忧。我想起齐永林当市长时在党校讲课,曾花很大篇幅讲过英国的酸雨和环境保护的教训。这并非杞人忧天。我看向李剑锋,谨慎地说道:“剑锋,伟兵县长和刘主席的意见有一定道理。不过,从长远看,环保问题确实不容忽视。政策风向说变就变,东部沿海已经开始重视了,国家在88年就成立了副部级的环保局了。我的建议是,项目落地工业区,选址上要科学规划,污染型企业尽量集中布局,与非污染企业分开。至于具体的环保投入,”我看向杨明瑞,“明瑞同志,你管工业,要有这个意识,前期规划设计就要留有余地,为企业后续升级改造创造条件。”
杨明瑞连忙点头:“县长提醒得对,我记下了。下来后一定结合洁美公司的经验教训,好好规划。”
李剑锋脸上露出笑容:“朝阳县长考虑得长远,我赞同功能分区。关于环保设备,我的想法也是分步走。前期肯定没能力一步到位,但等项目运转起来,真正盈利了,积累了资金,我们一定会投入解决环保问题。这是对地方负责,也是对企业自身负责。”
“这就对了嘛!”曹伟兵一拍大腿,显得比李剑锋还着急,“李总你看,县长都表态了,功能分区没问题!环保后续投入也是应有之义。这事我看就这么定了!您说第二个要求是什么?土地?贷款?”
李剑锋点点头,也不客套:“好,曹县长爽快啊。第二个问题就是资金。500万投资,我们公司虽然是做外贸的,现金流还可以,但账期也长。我们计划自筹一部分,大部分还得靠银行贷款,大概需要450万左右。这需要县政府出面协调,帮我们落实贷款额度。当然,我们在深圳有仓库等资产,可以提供抵押担保。”
450万!这又是一个巨大的数字。曹伟兵深吸一口气,目光转向我,带着征询,但语气已经充满了把握:“县长,我看这事能办!现在刚开年,各家银行的信贷额度都还充足。450万虽然不小,但只要咱们几家银行统筹一下,问题不大!县里全力支持,我来协调!”他转向李剑锋,“李总放心,贷款的事包在县里!咱们东洪县砸锅卖铁也要帮你把项目扶上马!”
刘超英看着曹伟兵的大包大揽,又看了看一脸自信的李剑锋,放下手中的烟,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丝长辈般的探究:“剑锋啊,不介意我问个问题吧?”
“刘主席您请讲!”李剑锋态度恭敬。
“你刚才说,对这个行业‘了解还不深’,‘前期考察也不够成熟’。”刘超英的目光变得郑重起来,“既然这样,你就敢拿出50万,贷450万,跑到东洪来办厂?这可不是小打小闹。别人都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才敢干大事。你这连万事都没备齐,就敢把身家押上去?这魄力……是不是太大了点?”他话里话外,透着一丝对李剑锋实力和经验的疑虑。
李剑锋闻言,非但不恼,反而朗声笑了起来:“刘主席问得好!这就是咱们观念不一样的地方啊!”他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发亮,“在深圳,在沿海,没有人会等到‘万事俱备’才动手。机会不等人!等到什么都准备好了,风口早过去了,哪还轮得到我们这些普通人去挣钱?普通人创业,从来都是在‘条件不具备’中杀出一条血路!干洗衣粉厂也好,干别的也罢,关键在于敢想敢干!有个想法,就要立刻行动!边干边学,边干边解决问题!这就是深圳速度,也是为什么民营经济在沿海能迅猛发展的原因。”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感染力:“我建议各位领导有机会一定要去深圳走一走,看一看!感受一下那里的空气!领导刚刚在南方视察,高度肯定了深圳的发展模式!改革开放只会越来越深入,中国市场这么大,随便干点啥,只要做到行业里中等偏上,就能赚大钱!赚钱的第一步,从来不是等‘万事俱备’,而是——先干起来!”
这番充满特区气息的宣言,带着强烈的冲击力,让在座的几位县领导都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刘超英脸上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但眼神中多了一份复杂的意味,他默默地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围绕洗衣粉厂项目的讨论又持续了个把小时,但核心问题——投资额、土地、贷款意向——已在曹伟兵的积极推动下基本明确。真正讨论具体技术细节的时间反而不多,更多时候是李剑锋在描绘沿海的开放图景和发展理念,给我们这些深处内陆的干部们带来观念上的冲击。
散会后,我陪着李剑锋来到我的办公室。门一关,他那股在会议室里的挥斥方遒劲儿收敛了不少,脸上露出一丝亲近的笑容。
“朝阳啊,这次回来过年,还得请你帮个忙。”他直接说道。
“哦?什么事?能帮的一定帮。”我给他倒了杯水。
“我想请你出面,帮我请马叔出山。”李剑锋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让他给我当这个洗衣粉厂的厂长!我在深圳那边一摊子事,根本不可能常驻东洪管厂子。马叔搞管理经验丰富,人又正派,镇得住场子。只有他坐镇,我才放心!”
“马叔?”我微微一愣,马军主任在平安县德高望重,退休后不少人想请他出山都被婉拒,“你想请马叔当厂长?这……恐怕有难度。王满江他们的建筑公司之前也想请他当顾问,磨了好久马叔都没松口。你这刚见面……”
李剑锋摆摆手,语气笃定:“所以我才来请你出面嘛!你的面子,加上这个项目的前景,我觉得有戏!你就帮我递个话,探探马叔的口风,成不成?”
看着李剑锋期待的眼神,我沉吟了一下:“行,话我可以帮你带到。但丑话说在前头,马叔的脾气你也知道,他愿不愿意出来,我可不敢打包票。”
“有你这句话就行!”李剑锋满意地笑了。
就在我和李剑锋叙旧的同时,在县委大楼另一侧的走廊里,城关镇党委书记向建民正步履匆匆。他刚从城关镇带着报告出来,找杨明锐签字之后,径直敲响了常务副县长曹伟兵办公室的门。
“请进!”曹伟兵的声音传来。
向建民推门进去,曹伟兵正低头看文件,见是他,立刻热情地站起身:“哎呀,建民书记啊!快请坐!刚开完李总那个项目的会,正准备下班呢。找我有事?”
向建民在沙发上坐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和一丝歉意:“曹县长,打扰您休息了。是这么个事,关于工业开发区征用我们城关镇西关、刘店两村土地的事,群众反映的补偿款……”
他简明扼要地把情况说了一遍:当初承诺的每亩地额外补偿一千元,五年发放完,因种种原因一直未发放,群众情绪很大,眼看要过年了,急需这笔钱安抚。
曹伟兵脸上的热情笑容,在听到“要钱”两个字后,把报告慢慢放在了桌子上,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着。
“建民同志啊,”曹伟兵叹了口气,语气变得语重心长,“谈钱……可就不亲热了。县里现在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年底了,工资要发,老干部慰问要搞,哪样不要钱?财政早就捉襟见肘,寅吃卯粮了!”
他摊了摊手,表情带着无奈:“你找我要这四十多万征地款?实话告诉你,没有!一分钱都挤不出来了!这眼瞅着要过年了,大家都想过个好年,但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办。群众的工作你要做好,要讲道理,讲大局!告诉他们,县里不会忘了他们的贡献,但困难是暂时的,钱,过了年,等财政缓过劲儿来,县里一定优先考虑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