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朱袍不羡仙(1/1)

宴衍没兴趣调侃诛心和尚。

只是将目光转向第二幅画。

这一幅画上,画的是一个身着朱袍宽袖的年轻女子,青丝披散,身形修长,明眸皓齿,一双狭长细眉英气十足,眸子黑白,如月之升,美则美矣,只是她身后还背着一杆长枪,眉眼飞扬,神色肆意张狂。

一旁边款题字,是那:

“人间朱袍儿,不羡鸳鸯双飞客,唯独羡神仙。”

宴衍不禁瞥了一眼身旁一脸悲天悯人相,俊俏的有些邪性的诛心和尚,没想到这个会狮子吼的佛门高修如此不正经,专爱作美人图。

“她是不羡仙朱袍儿。”

一旁的谢淮安开口解释,打断了宴衍的思绪。

她疑惑道:“不是说唯独羡神仙吗?怎么又是不羡仙了?”

诛心和尚主动开口说道:“她是一百五十年前大晋的一个江湖人,不知来去,不知姓名,因爱穿一袭朱红大袖的衣服,便得了这个名字。”

“哦?大师连一百五十年前的人都能画的如此传神?”

诛心和尚摇了摇头。

“并非贫僧画她,而是她入我画中。”

“有何区别?”

“施主请看。”

宴衍随诛心和尚手指的方向看去,刚才那副画,此时不再是只有朱袍儿一人。

一座擂台之上两人对峙,旁边墨色堆积,约莫是充作看客。

与此同时,诛心和尚开口充当解说员道:

“十六岁,持一剑独战江湖群英,败尽一州武夫。”

下一刻,那幅画上的墨迹再度变化。

一袭朱袍,负枪远游,远瞰山河。

“三十一岁,天下万里曾远游,求仙问道。”

宴衍心思渐渐平复,静静的看着画上景色。

“三十一岁,武至绝巅,妄求神仙。”

画上,一袭朱袍单独站立,神色淡漠。

宴衍抬头看去,眼前自己仿佛身处画中,抬头见朱袍。

这一刻,才对朱袍儿有了切实体会,其气势之雄壮,精神之鼎盛,无与伦比!

世间纯粹武夫,气血如龙,气势比之剑气如洪,诸邪辟易,万法不侵。

宴衍觉得,她离传说中金身之上的武夫,只差一步,但就是这一步,生生将她堵死。

所以她才会羡慕神仙?

“四十二岁,气血枯败,梧桐树下欲悟道。”

诛心和尚的声音将宴衍拉回现实。

画上墨迹再度变化。

这一次,是已经略显老态的朱袍儿,正盘坐在一颗巍巍梧桐下,紧闭双目,冥想着什么。

“一个金身武夫,怎么可能四十二岁就气血衰败?”

宴衍问诛心和尚道。

诛心和尚解释:“因为她是先天绝脉。”

宴衍闻言恍然。

先天绝脉,不能修行,但想要武道成就如此境界,除非日日以强横气血冲刷经脉,生生将经脉冲开,这样的损伤对人体是很大的,而且不是一劳永逸,需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重复。

宴衍重新看向画中盘坐在梧桐下的朱袍儿。

这一次,她感受到的不是什么天下无敌的豪情,而是一种决绝到近乎冷漠的死志,以我之死叩开神仙之关,以求活命。

她空有原主记忆,道心却依旧是前世凡人,如今看见朱袍儿,才切实体会到,修仙求道争渡的含义。

不争便死,还能如何?

可惜她失败了。

画上场景再次变换。

“六十一岁,气血大败,经脉大伤,命不久矣,寻我入画中。”

这一次,宴衍并未在画上看到墨迹变换。

心神沉浸,再次身入画中。

一旁的诛心和尚见此,神色不由一动。

谢淮安也看着这个已经筑就仙道之基的青衣女子,没想到她就是诛心和尚等的那个人。

三年前他途径此地。

夜半时,城中邪气大聚。

他便出手斩杀了莫名出现在城中的邪祟,随后循着冥冥感应来到城隍庙,也见到了当时的诛心和尚。

两人一番争斗,谢淮安一味出剑递拳,几次险些打死诛心和尚,他却连手也不还一下,只是诵念金刚经。

后来听他说起,整座木林县城,其实都在一幅画中,那幅画中,可以说是关押了木林县的所有邪祟妖魔,偶尔在不经意时,便会逃出来几只。

谢淮安问他为何不烧了这幅画。

他却说,烧了画,一些本该轮回的人便不能轮回了,而且他对某个人有所承诺,会守着画,等画外之人前来。

诛心和尚说有三个画外之人,谢淮安是一个,还有两个。

能真正进入画中的不是他。

于是他便留在这里,不时的斩杀从画中逃出来的邪祟妖魔,偶尔也会来欺负欺负诛心和尚,听他讲讲佛理,然后嘲笑他。

似乎知道谢淮安心中所想,诛心和尚说道:“这位施主不是画外人。”

谢淮安疑惑道:“那她怎么进入画中了?”

诛心和尚摇了摇头,指着一袭青衫,抬头看着画的宴衍道:“这位施主没有进入画中,只是看到了画中事。”

谢淮安不再言语,他实在不知道,诛心和尚所说的入画,到底是怎么个形式。

“陆儿,我大限将至。”

与此同时,心神入画中的宴衍,见到一袭白色内衬,老态龙钟的妇人,坐在榻上,神色平静的对一旁的年轻人说道。

“娘,我已经命人去请晋都的御医国手,很快就会到来,您可一定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朱袍儿摇了摇头,看着这个自己收养的孩子,抬起手。

白陆儿见此,连忙将自己的头伸过去,任由朱袍儿的手搭放在上面。

朱袍儿轻声道:“痴儿,生老病死是天地至理,谁也不能更改,我特意将你叫来,是为了嘱咐你一些事,你且听好。”

“我走后二十年内,白家需将自己的产业慢慢分出去,不要舍不得,没了我在,你们守不住的,还不如早早交出去,留下些许香火情。

晋都庙堂中的白家人,也要慢慢撤下来,告病也好,装疯也罢,如果他们中有人痴迷权力富贵,便由你将他们逐出白家族谱。

最后,我会留下三道朱袍行令,你可以借此调令三次老宅子里的那位老跛子为你出手,三次之后,他就会离开,剩下的,你自己应该也有决断。”

朱袍儿一连说了很多话,脸色不由变得苍白,整个人直直躺倒在床上。

“娘。”

白陆儿焦急喊道,眼看朱袍儿紧闭双眼,她立马就要冲出去叫大夫,下一刻,又听到朱袍儿微弱的声音响起。

“安静。”

白陆儿转过头,见到朱袍儿摆了摆手。

“该说的我已经说了,但我说的是以我的目光所能看到的事情,做完这一切,剩下的就由你的目光去看,去做。陆儿……”

“娘,陆儿在听。”

朱袍儿还想再说什么,但又觉得不必说那么多。

人老了就是话多,总爱给年轻人嘱咐一堆事情。

白陆儿很聪明,也有手段,自己又何必放心不下?

朱袍儿轻声道:“没事了,出去吧,我要睡一会。”

白陆儿不敢再多加打扰朱袍儿,走出去,轻轻关上门后便离开了。

寂静冷清的屋子里,只剩朱袍儿昏睡着。

她做了一个梦,梦中她经历着自己从小到大的很多事情。

问剑江湖,远游天下,武至绝巅,问求神仙。

她的一生都在争,从第一次练拳开始,她就知道,不争不抢,自己就会死,争着争着,她也老了。

她在一个月前找到一个和尚,让他为自己画了一幅画。

他问自己,想在画里留下什么?

朱袍儿想了想。

“留下我的年轻吧。”

年轻时,还不曾知道有仙人,一心武道登顶,后来知道了有仙人,想要续命求活,于是才去寻仙问道,甚至想学佛陀,梧桐之下悟道果。

一生争渡,却要求仙。

直到快死了,才知道自己有多糊涂。

和尚让她在画上留下边款注释。

于是朱袍儿提笔写下:“人间朱袍儿,不羡鸳鸯双飞客,唯独羡神仙。”

和尚看着她落笔,突然询问道:“施主可否留下名讳?”

朱袍儿转身笑道:“不羡仙。”

和尚闻言,双手合十,礼唱佛号:“善哉善哉。”

羡神仙者不羡仙也!

床榻上,朱袍儿脸色渐渐由白转红,良久,她睁开了眼睛,屋子里也不再那么冷了。

于是她起身,从柜子里找出了一袭朱袍,穿在了身上。

随后,她走出了门外,走到院中桃花树下的摇椅上,轻轻躺下。

她微闭着双目,感受着冬日里清冷的阳光。

羡神仙是想活,不羡仙是一个金身武夫的骄傲。

突然,她睁开眼,开口说道:“如果十二月桃花开,带我走如何?”

宴衍一愣。

因为朱袍儿看向的方向,正是她所站立的方向。

但她知道,朱袍儿是看不到自己的,这只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事,而自己也不过是一粒心神而已。

她没有走过去,朱袍儿也没有等来桃花开。

她坐在摇椅上,轻轻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这个一生争渡求活的武夫,于一株枯萎桃树下,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