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如河流淌入汪洋（1/1）
次日清晨，紧急维修完毕的青湖关大门缓缓升起。
一辆又一辆承载着粮食的马车驶出城外。
昨夜，九成以上的起义军士兵在柳思卿的劝说下放下了武器，将铁器纷纷堆积在墙外，用以交换粮食。
“多谢您，邹将军。”
城墙上，柳思卿向邹远辰表示谢意。
“……”
邹远辰只是淡淡笑了笑，将身旁的萧凌云推了过去。
“喂！你给我先松开啊！”
萧凌云不满的嚷嚷着，身上的铁枷锁箍得她浑身疼。
柳锦梧也向他行礼致意。
这世上任何高尚的人，无论敌我，都值得敬佩。
另一边，青湖关内驻军行营。
索莉娅走向了将军大营。
眼见事情即将告一段落，也是时候执行龙神的诛杀令了。
“见过监军大人！”
驻守行营的军士向她行礼。
“我要见邹将军。”
“将军正在城墙上与起义军代表会谈，不在营帐内！”
“……”
索莉娅回头望了一眼那吵吵嚷嚷的城头。
“大人，我立刻派人通知将军……”
“不必麻烦，我就在里面等着他。”
“是！”
索莉娅刚撩开营帐的门帘，一股浓厚而刺鼻的艾草香薰味便扑面而来。
她皱了皱眉。
长时间留在这么浓的香薰里办公，换作是她可待不下去。
这邹远辰还真是个怪人。
走进营帐，入眼即见那幅悬挂于帐顶的青湖关布防图。
其余布置相当朴素简约，并没有各式各样的虎皮兽角，只有几件新旧兵器陈列在两旁架子上。
桌上的砚台还压着一封未完成的信，一旁正是那散发着艾熏浓烟的香炉。
大致内容是对各场战役的损耗汇报，以及对工部铸造新工艺的改进意见。
“……”
索莉娅看着那张纸上遒劲有力的文字，不禁感到一阵惋惜。
可惜了，这样一个好将领，却要在皇帝的猜忌下白白送命。
“对了。”
“能把他的灵魂暂时收容在你的聚魂地吗？”
索莉娅问道。
“不确定，我的主人，普通人的灵魂不一定有独自留存的强度。”
“古切尔那种级别也只不过能存在数月，大多数人都在身死后灵魂一同消陨。”
“……”
也就是说邹远辰一旦死掉，就没可能再复生了。
“那试试把他整个人都藏进去呢？”
“……女主人，您确定能瞒得过龙神？”
“我只是说试试。”
“……您还真是尽心尽力啊——不过我喜欢～”
索莉娅随手拍散了爬上她肩头的女妖。
她端详着那幅布防图，权当消遣一下时间。
那幅图将青湖关的全线布防表达得相当详尽。
大到总体战术规划和后勤运输路线，小到轮换站岗时间和各位置人员配置以及阵型排布。
就连针对萧家军的一贯作战风格，对每个城墙段的守军都有不同的细节安排。
老实说，这的确让索莉娅感到吃惊。
她前世所了解的一切知识，早已从冷兵器时代更迭为了信息时代。
她并非特种士兵，也不是职业军人。
既不需要团队协作，更用不着战场填线。
但自从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也算是直接或者间接参与过好多场战役了。
与她熟知的现代间谍战不同，她所掌握的技能几乎与铁和肉的战场毫无关联。
一场不痛不痒的谋杀，根本无法结束血腥的战争泥潭。
所以索莉娅对战场指挥毫无经验，她可没自信握着那么多性命去赌。
但斯图特议院成立前，军政大权基本被旧贵族牢牢把握。
平民无缘骑士高层，也就导致众多学院内，并未设立军事学科。
在萨佐恩叛乱中消灭了大部分旧贵族势力，剩下的顽固骑士阶级却对索莉娅和科琳娜并不友好。
所以目前为止，斯图特国内的支持派中还找不到任何有能力的军队指挥官。
索莉娅能预见到，在不久的将来，斯图特与北境和教权国开战将是必然趋势。
难得能遇到邹远辰这样优秀的将领，这幅布防图应该能起些参考价值。
“……嗯？”
索莉娅忽然注意到那幅布防图的右下角，那里似乎被误染上了一道墨点。
索莉娅伸出手，指尖轻触那处突兀的墨痕。
——不对。
和周围的材质手感完全一样，不是墨水。
可那颜色是怎么染上去的？
难道是从背面透过来的？
索莉娅揪着城防图一角，仔细观察那滴晕开的污渍……
那不是墨汁，反倒更像是一滴深红色的血。
索莉娅表情顿时严肃起来。
她一把扯下厚重的图纸。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瞬间涌入鼻腔，顿时盖过了满屋的艾草熏香。
“……！”
索莉娅瞳孔骤缩。
一具男人的尸体被塞在了布防图遮挡后的角落里。
血液已经干涸，显然已经死去一夜了。
她托起那人的脑袋——
“……啊！”
邹远辰！
索莉娅迅速起身。
如果邹远辰已经死在这里……那城墙上的又是谁？
——鸫！
“呜呜——！！”
号角声骤然吹响。
索莉娅猛的回头，直奔城墙上方而去。
半炷香前，另一边的城墙上。
柳思卿接过了钥匙，为萧凌云解开手上的枷锁。
仿佛尘埃已经落定了。
“我们回去吧，萧姐姐～”
“你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啊！小丫头片子！真棒！”
萧凌云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同时又用鄙夷的目光瞥了一眼一旁的贺无双。
“看看你，还做我的副将，连个小事都做不好！”
“……”
贺无双羞愧的低下头。
他连个小姑娘都比不过，来救萧统领还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真是够丢人的……
“等一下，马上就开了……诶？”
柳思卿握着钥匙来来回回试了几次，无论怎么样也打不开锁。
“邹将军，这钥匙好像——”
“嗤——！”
“……！”
锋利的刀尖刺透血肉停在了柳思卿眼前。
伴随着令人作呕的铁腥味，一滴深红色的血液从刀尖滴在了她的脸颊上，缓缓划出一道干涸的血痕。
那一刀刺穿了柳锦梧的胳膊，却未曾伤及柳思卿分毫。
“嘁……！”
他紧皱着眉头忍着痛。
“咚——”
突然暴起发难的‘邹远辰’一脚踹开了挡刀的柳锦梧，连同他身后的柳思卿也一起飞了出去。
“邹远辰！你疯了！”
萧凌云怒骂一声。
可面对众人的惊疑，‘邹远辰’只是冷冷的瞥视着他们。
“起义军私藏兵甲，保留谋逆之心。”
“号令三军，全军出击。”
“全员——杀无赦！”
他面无表情的向传令兵下令。
那负责传令的军士都愣了好一阵。
直到那传令兵真的跑向了指挥塔，萧凌云才反应过来——邹远辰真的疯了！
“你怎么敢——”
“他不是邹将军！”
柳锦梧捂着不断淌血的胳膊站起身，一旁的柳思卿手忙脚乱的为他紧急包扎伤口。
“邹将军讲话时有个语气转折的习惯，对部下下令时不会像这样生硬。”
“我曾早有耳闻，京中龙帝麾下有支禁卫部队，‘夺面皮可化其形’……”
“邹将军或许已经遇害了，而眼前这位……”
柳思卿瞪大了眼。
那是在那场叛乱中也出现过的——
玄甲卫！
“呜呜——！！”
冗长低沉的号角声急促响起。
城外早已放下武器的起义军们纷纷抬头望向青湖关。
那扇厚重的大门缓缓抬升，逐渐显露出门洞内的景象。
正当城外众人以为送来的是下一批粮食时。
迎接他们的却是全副武装的青湖关守军，以及一柄柄锋利锃亮的马刀。
“兄弟们！肃清反贼！一个不留！”
“冲锋！！”
“杀啊啊啊啊——！！”
随着领军将士的一声怒喝，关中按耐已久的四万骁龙精骑倾巢而出。
如一片黑漆漆的河流，壮阔奔腾，汇入了平静的海中。
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你们——不讲信用！！”
“快跑啊！！”
“呃啊啊啊——！！”
手无寸铁的起义军，在此刻彻底沦为了猎物。
骁龙铁骑的马蹄如滚滚洪流，瞬间席卷了关外一望无垠的黄土平原。
长刀挥过一具又一具脆弱的肉体，蹄铁踏碎了遍野上支离破碎的躯壳。
血与火涂满了整片大地，每一寸钢铁，都尝尽了血肉滋味。
绝望的哀嚎与惨叫声震耳欲聋，又瞬间被马蹄与喊杀声盖过。
“……！”
望着城外正在发生的这场惨烈屠杀，萧凌云目眦欲裂。
“血流成河！尸骸堆积成山！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还是说这是那狗屁皇帝的旨意？！”
她愤怒的质问，换来的却只有‘邹远辰’那冷漠的视线。
“言辞不逊，侮辱圣上，该杀。”
‘邹远辰’挥刀再次袭来。
“……！”
萧凌云被捆着双手，没法反击，只能连连后退。
可那刀光仍离她越来越近，几乎擦着她的喉咙划过。
一丝寒意掠过，可一块碎石却忽然绊住了她的脚后跟。
失去重心的她顿时向后倒去。
眼看那一刀无法躲开。
萧凌云立刻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就要命丧这里了。
“统领！”
同样被捆着的贺无双突然闯入了她的眼中。
那道高壮的身影竟直直冲到了萧凌云身前，作势要替她挡下这致命一刀。
“……！”
贺无双紧紧闭着眼。
可半晌也没有传来利刃划开皮肉的剧痛。
他刚一睁眼，恰好对上了萧凌云那双略显无语的眼睛。
身后的刀刃被一团黄沙所牵扯，仿佛一条结实的手臂拽住了刀身。
“……？！”
‘邹远辰’手中的刀难以再进一步。
“唰——”
及时赶到的穿沙鬼从沙中现身，厚重的朴刀瞬间将‘邹远辰’逼退。
“……你是，那只黑乌鸦，皇帝的狗。”
穿沙鬼几乎是第一时间就闻出了他身上的气味。
这冒充邹远辰的人不是鸫还能是什么人？
“你这蠢货！老娘让你挡了吗？！你不要命啊？！”
萧凌云劈头盖脸对着贺无双骂道。
“……萧统领，我的命都是你救的，替你去死我也心甘情愿！”
贺无双满脸真诚。
在他二十岁那年，还只是朱雀关外一户平凡的牧民。
北方的马匪带来了一场浩劫，家中父母均死在了马匪的刀下。
原本他也是要死的，可及时出现的边巡队救下了他。
那时候的萧凌云还只有十七八岁，还不及马背高，却敢挡在他的面前。
那股飒爽英姿至今都牢牢铭记在他的脑海。
于是后来他加入了骁龙军。
因为骑射和马战能力优异，被选为了萧凌云的近卫。
如今他也做到了萧家军的副将，成为萧凌云最为得力的助手。
所以无论问他多少次，他永远都愿意为了他的统领而死。
“……你这油盐不进的呆子……”
萧凌云撇撇嘴，不自然的别过脸去。
那耳根子却莫名染上了一丝红晕。
“……”
“唰——”
有些看不下去的穿沙鬼操控着飞沙。
割断了两人手上的枷锁，同时也划破了几名试图靠近的守军喉咙。
但仍有源源不断的士兵举着铳枪朝这边赶来。
“走。”
穿沙鬼朝几人催促一声。
他没办法同时带着四个人逃走，只能靠自己拖住城墙上的守军给他们争取一点时间。
萧凌云顺手捡了杆长枪，贺无双也从一旁薅来一把火铳。
“交给你了，沙叔！”
柳思卿扶着柳锦梧跑向那条绳梯，萧凌云两人也紧随其后。
在几人顺着绳梯落向地面时，城墙上也响起了杂乱的枪声。
“别担心，那大妖怪厉害着呢。”
萧凌云见柳思卿时不时看向头顶，出言安慰道。
“你还是先担心担心咱们自己吧。”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青湖关的大门内不断涌出追兵。
像是势要将他们几人全部留在这里。
“你们几个先走，我来断后！”
萧凌云挥舞着长枪。
面无惧色的迎向追兵，颇有一夫当关的气势。
“萧姐姐！可是你……”
“我也留下，你们两个快跑！”
贺无双站在了萧凌云身边。
萧凌云瞪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只是默默向一旁横跨一步，给他也腾了个耍帅的位置。
“萧统领，和你一同战死是我的荣幸。”
“呸呸呸！老娘还死不掉呢！别乌鸦嘴！”
柳思卿握紧了拳头。
她没有时间犹豫，只能继续扶着受伤的柳锦梧朝远处的战场上跑去。
“……”
柳锦梧深深看了眼城门前鏖战的两道背影。
而身后的地上已经留下了一道血路。
一股晕眩感涌上了脑袋。
——他失血太多了，恐怕是走不动了。
“……”
“……松开，别碰我。”
柳锦梧尝试将她的手扒开，可柳思卿却抓得更紧了。
“……我自己能走，你别拉着我。”
“……”
“……松手！”
“我不！”
“……我很讨厌你！你知不知道！”
柳锦梧大吼出声。
“你占有了我和娘亲本该得到的所有的爱！”
“都是因为你！娘才会投井！”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吗？！是因为那柳老倌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女人！”
“梧萱……锦梧……每次一看到我，娘亲就会独自坐在角落里哭！”
“我们母子本就是不受待见的妾室，那柳老倌更是从来没有看过我和娘一眼！”
“都怪你！我永远都恨你！恨不得弄死你！”
“所以给老子放手！”
“……”
柳思卿眼圈红通通的，她死死憋着眼泪，用力将身旁的人拽得更远。
“……既然这么讨厌我……”
“那为什么要救我……”
柳思卿昂起脸，希望从他眼睛里看到答案。
可那双深邃的眼中，汹涌的波涛逐渐平静。
他好像不再愤怒，不再憎恨了。
“……”
“……因为那老倌把你教得很好，至少比我这个心胸狭隘的小人要更好。”
“你更有资格活着，将你昨夜所说的那种抱负彻底实现。”
“至于我……呵，你就当我一时糊涂，被仇恨蒙了心吧。”
柳锦梧扳开了柳思卿的手。
“不……不……”
“父亲教过的……我可以止血！只要能够再绑紧——”
明知已是永别，柳思卿止不住的流出眼泪。
她拼命勒紧那条被血浸湿的缎带。
滚烫的热泪滴落在柳锦梧的手背。
“不行的，伤太深了。”
“走吧。”
“到最后……我还欠你一声道歉啊。”
柳锦梧摇摇头，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她推了出去。
“……对不起。”
“咚——”
随后，他无力的扑倒在地上。
“柳锦梧！！”
“哥——！！”
柳思卿泪流满面。
她用尽所有力气，却根本拖不动地上的柳锦梧。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柳锦梧的呼吸逐渐微弱，直至彻底停止。
“不……不要！！”
母亲……
父亲……
萧姐姐……
锦梧哥……
“不！不！”
柳思卿捂着脸，绝望的哭喊着。
在她的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
她似乎看到了一道黑色的烈火从城墙上爆炸开来。
——那是索莉娅。
那道身影飞速从城墙上掠过，朝自己冲了过来。
可一切都太晚了。
“柳思卿——！！”
在索莉娅竭力伸出的手即将触碰到她的前一刻。
一切都停止了。
整个青湖关内外，所有的人、物，就连时空都凝固了。
如同一块被拆开的怀表。
谁人的指尖轻轻拨动了指针，时光在此刻反向流动。
“……”
天京城，玄明宫内。
一对金色的龙眸缓缓睁开。
“终于来了。”
“……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