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百谷自生,我驯神明(1/1)
考古学家意外掘出刻有“盼姓”的玉圭, 循古籍指引进入与世隔绝的河谷, 却发现所谓“不劳而食”的乌托邦背后, 藏着巫载民以血脉献祭驯化神鸟、操控百谷的残酷真相—— 他们自己,正是被鸾凤定期挑选的“谷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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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野车的轮胎在乱石滩上发出濒死般的呻吟,每一次颠簸都让副驾上的笔记本电脑惊跳一下。陈遂一只手死死抓着车门上方的扶手,另一只手护着怀里那只黑色的金属箱,里面静静躺着他们此行的全部希望——或者说,诅咒。三天前,他那柄小心翼翼的手铲,在西北这处洪水泥石流冲刷出的新鲜断崖下,触到了不同于周围黄土的硬物。
不是常见的殉葬陶片,也不是青铜锈迹。那是一枚巴掌大的玉圭,色如截肪,温润内蕴。但真正让他血液瞬间冻住的,是上面以极其古拙、却毋庸置疑的刀工刻下的两个字:
盼姓。
就这两个字。没有纹饰,没有王号,像一句被遗忘的箴言,从四千多年的尘封里骤然跳入现世的阳光,灼得他眼瞳发痛。
“盼姓”……《山海经·大荒南经》里那段近乎梦呓的记载闪电般掠过脑海:“有载民之国。帝舜生无淫,降载处,是谓巫载民。巫载民盼姓,食谷,不绩不经,服也;不稼不穑,食也。爱有歌舞之鸟,鸾鸟自歌,风鸟自舞。爱有百兽,相群爱处。百谷所聚。”
学术界一直将其归为先民浪漫的想象,一个不劳而获的乌托邦迷梦。可现在,这枚玉圭,这确凿的物证,正冰冷地贴着他的胸口。
驾驶座上的当地向导老葛嘟囔了一句什么,大概是骂这鬼见愁的路。陈遂没听清,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窗外那条愈发深邃的峡谷。根据那卷同样来历不明、虫蛀严重的古籍残篇的暗示,结合卫星地图上这条隐秘的水系,“载地”,应该就在这片现代地图几乎空白区域的尽头。
车速慢了下来,最终彻底停住。前方没路了,只有一道巨大的、仿佛被巨斧劈开的山体裂缝,奔腾的河水从裂缝中轰鸣而出,水汽扑面,带着一股奇异的、混合着腐殖土和某种陌生甜香的气息。
“就这儿了,博士。”老葛熄了火,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里面车进不去,得靠腿脚。这地方邪性得很,老辈子人都不让来,说是有去无回。”
陈遂没说话,拎起装备箱下了车。空气里的那股甜香更浓了,钻进鼻腔,莫名让人产生轻微的晕眩和渴望。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躁动,率先踏入了那道裂缝的阴影里。
路比想象的更难走,但也更短。不过半个多小时,眼前豁然开朗。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巨大的河谷盆地像一枚被群山精心呵护的翡翠,阳光澄澈得不像人间之物,泼洒在漫山遍野、层层叠叠的谷物上。那些谷物他从未见过,穗子饱满得低垂,呈现出金、紫、玉白种种异色,微风吹过,荡起连绵的波浪,沙沙作响,那奇异的甜香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
远处,隐约可见简单的屋舍轮廓,依着缓坡而建,古朴,却异常和谐。更远处,有清越的鸣叫声穿透谷物摇曳的声响传来,一两只羽毛华丽至极的大鸟滑过湛蓝的天际,姿态优雅,鸣叫如乐章。
“不稼不穑……百谷所聚……”陈遂喃喃自语,心脏狂跳,考古学者的理智在一点点被眼前的景象熔化。古籍里的每一个字,都在阳光下活了过来。
一个身影出现在田埂尽头,正朝着他们走来。
那是个少女,穿着一身素麻色的衣服,样式古老,却异常洁净合体。她赤着脚,踩在湿润的泥土上,步履轻盈得像不曾留下痕迹。她的面容是一种罕见的洁净与美丽,黑眸沉静,看着他这个突兀的闯入者,没有惊讶,没有戒备,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外来的客人。”她开口,声音清泠如泉水击石,语调却古怪而古老,陈遂凭借深厚的古语功底,才能勉强听懂,“循着祖辈的印记而来吗?”
陈遂稳住呼吸,尽量用还原的古音回应,指了指胸口放玉圭的位置:“我们……寻访‘载地’,寻访‘盼姓’之民。”
少女的目光在他胸口停留了一瞬,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甚至是一丝难以捕捉的……怜悯?
“跟我来吧。”她转过身,裙角拂过沉甸甸的异色谷穗,“祭仪快要开始了。你们来得正好。”
“祭仪?”陈遂跟上她,老葛紧张地拽了拽他的衣角,被他无声地甩开。
“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的日子。”少女头也不回,声音飘散在甜香的风里,“神鸟赐下丰饶,我们……以歌乐报之。”
盆地中央有一片巨大的石砌广场,磨得光亮的石板中央刻画着繁复的、非日月非星辰的诡异图案。广场周围,已聚集了数百人,无论男女老幼,都穿着类似的麻衣,面容带着和那少女相似的、近乎剔透的平静和一种隐隐的亢奋。他们低声交谈着,那种古老的语言如同潮汐般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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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遂和老葛被安置在广场边缘的一处石台上,视野极佳。没有人过多注意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都热切地投向天空。
甜香越来越浓,几乎令人窒息。
突然,一声穿金裂玉般的鸣叫划破长空!
一道绚烂的光华从远山后疾飞而来,那是一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鸟,羽色如熔金流火,长尾摇曳如霞光——鸾鸟!紧接着,另一侧,清越高亢的鸣叫应和,通体璀璨、尊贵无比的凤鸟翩然而至,双翼展开,投下的阴影几乎笼罩了小半个广场。
人群发出了压抑的、充满敬畏的欢呼。
鸾凤开始盘旋,它们的飞行轨迹暗合某种玄妙的韵律,鸣叫声交错,竟真的编织成一首非人世所能有的、恢宏又迷离的乐章。百兽从四周的山林里走出,虎豹温顺,鹿狐安宁,静伏在广场边缘,仿佛也在聆听。
这就是……鸾歌凤舞?不绩不经,不稼不穑的根源?
陈遂沉醉在这超越想象的神迹中,几乎要忘记一切。但他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广场中央那图案的几个关键节点,不知何时,悄然站立了几个人。有男有女,都很年轻,他们穿着更隆重的白色祭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彻底的、空茫的平静,仿佛神魂早已离体。
那带路的少女,也站在其中。她微微仰着头,望着天空中交织飞舞的神鸟,嘴角竟含着一丝恬淡的、满足的微笑。
一种强烈的不安猛地攫住了陈遂。
鸾鸟的歌声陡然变得高亢尖锐,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渴求和催促。凤鸟的舞姿也更加急促,羽翼扇动间,点点璀璨的光尘洒落。
下一幕,让陈遂的血液瞬间冰结。
其中一个白衣青年,缓缓地、自己抬起了手臂,露出手腕。旁边一位长者(他脸上带着神圣的庄重)握着一柄黑曜石匕首,动作轻柔却毫不犹豫地划过——
鲜血,灼目的、猩红的鲜血,滴落在下方石板诡异的凹槽里。
不是一滴两滴,而是汩汩流淌。
那青年身体晃了一下,脸上的空茫变成了某种极致的、近乎迷醉的潮红。他非但没有痛苦,反而像是感受到了无上的喜悦。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石槽如同活了过来,贪婪地吮吸着那温热的奉献。鲜血蜿蜒流淌,迅速填满图案的沟壑,那原本黯淡的符文骤然发出暗红色的、不祥的光!
天空中的鸾凤发出了无比欢愉的尖鸣,它们的羽毛光华大盛,舞姿更加狂放,洒落的光尘几乎如同骤雨。而随着这光尘落下,广场四周那些异色的谷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更加饱满、更加绚烂,那奇异的甜香爆炸般弥漫开来,浓得发腻,钻进每一个毛孔。
陈遂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捂住了嘴。
这不是祭仪。
这是喂养。
以最纯粹的血脉生灵为牺牲,喂养所谓的神鸟,换取它们操控百谷生长的力量!
那枚贴着他胸口的玉圭,此刻冰冷得像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盼姓”——原来这姓氏并非荣光,而是烙印!是祭品的烙印!
他的目光猛地射向广场中央那个少女,她正缓缓抬起自己苍白纤细的手腕。持匕首的长者走向她,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完成神圣职责的肃穆。
鸾鸟在她头顶盘旋,发出急不可待的啁啾,美丽绝伦的眼瞳里,倒映着下方即将涌出的鲜血,那里面没有神性,只有一种被豢养熟了的、贪婪的食欲。
“不……!”陈遂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的呻吟。
所有碎片的线索在此刻拼凑成最恐怖的图景:所谓“食谷”,他们本身就是谷!所谓“乌托邦”,整个载民国,不过是一个被精心培育、循环不休的——
巨大祭品农场。
那少女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微微侧过头,看向他。她的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在那极致的不祥与恐怖中,对他露出一个浅淡的、近乎悲悯的微笑。
仿佛在说,看吧,这就是真相。
这就是我们。
黑曜石匕首的冷光,映上了她腕间细腻的皮肤。
那微笑像一枚冰针,刺入陈遂的眼底,直贯脑髓。所有的学术好奇,所有踏入圣地时的眩晕,瞬间被这微笑里蕴含的巨大、非人的平静击得粉碎。
他不是闯入了一个乌托邦,他是跌进了一个消化腔。
“老葛!”他猛地去抓身边的向导,手指却捞了个空。
石台下方,老葛竟不知何时已双膝跪地,那张饱经风霜、惯看生死的脸上,此刻溢满了一种孩童般的痴迷与渴望。他仰望着盘旋的神鸟,鼻腔大力抽动着,贪婪地呼吸着那甜腻得令人作呕的空气,嘴角甚至淌下一丝涎水。他彻底被这地方的气息俘获了,驯化了。
陈遂的脊背窜起一股寒意。他孤立无援。
就在这时,凤鸟发出一声格外清越悠长的鸣叫,压过了鸾鸟那贪婪的催促。它的羽翼洒落的光尘格外密集,如同降下一场璀璨的暖雨。
持匕首的长者动作微微一顿,仿佛接收到了某种无声的指令。他没有立刻划向少女的手腕,而是刀尖微转,指向了石台之上的陈遂。
全场数百道目光,那些空洞的、狂热的、平静得可怕的目光,霎时间齐刷刷射向他。包括那个少女,她依旧微笑着,黑眸深不见底,像是在欣赏一幕早已注定的戏码。
“外来的…新鲜的…”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从长者口中吐出,不再是那种古语,而是一种扭曲破碎、却勉强能懂的汉语,带着一种品尝美味般的咂摸感,“盼姓之血…固然纯粹…但异乡之魂…鸾凤…亦尝新鲜…”
嗡的一声,陈遂的头皮彻底炸开。
他们不是祭品!至少,不全是。他们是圈养的,是主粮。而他自己,这个意外闯入者,成了那道被端上神坛的——开胃点心!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陈遂猛地向后踉跄,手忙脚乱地去抓身边任何能充当武器的东西——只有那台沉重的笔记本电脑。他把它死死抱在胸前,像一面可怜的盾牌。
“不…我不是…”他的声音干涩发颤,在这宏大的乐舞和无数沉默的注视下,微弱得可笑。
那长者似乎觉得他的挣扎很有趣,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慈悲的、却无比残忍的弧度。他不再看陈遂,而是重新转向少女,黑曜石匕首稳稳落下——
“嗤!”
极轻微的一声。血珠沁出,汇成细流,滴入石槽。
少女身体轻轻一颤,脸上的微笑愈发灿烂、空茫,一种极致的、献祭般的狂喜笼罩了她。她的血让那石板图案的红光陡然大盛。
天空中的鸾鸟发出一声满足到战栗的尖鸣,猛地俯冲下来,巨大的阴影彻底笼罩了陈遂。
完了。
陈遂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鸟类扑翼带来的、带着异香的狂风,刮得他脸颊生疼。他能看清那华丽羽毛下尖锐如钩的喙,以及那双眼睛里纯粹的、食欲灼灼的光。
他死定了。会像一只虫豸般被啄食。
千钧一发之际——
“锵!!!”
一声完全不同、撕裂般的锐响,猛地刺破了鸾凤和谐却诡异的乐章!
是金属刮擦岩石的刺耳噪音!
一道黑影从广场边缘的某处屋舍顶上暴起,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凌空撞向那只俯冲的鸾鸟!那似乎是一架……无人机?简陋、粗劣,焊接着奇怪的金属片,与这片“上古桃源”格格不入!
砰!
沉闷的撞击声。鸾鸟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痛呼,绚丽的羽毛被撞得四处飞散,它猛地拉升高度,漂亮的金色眼瞳里第一次出现了被打断享乐的愕然与暴怒。
整个广场死寂了一瞬。所有载民脸上的平静第一次被打破,出现了茫然与无措。那狂热的仪式节奏,被这突如其来的、粗暴的干扰硬生生掐断。
持匕首的长者猛地抬头,看向无人机袭来的方向,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惊疑不定的震怒。
陈遂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他顺着那方向望去。
只见远处屋舍的阴影里,站着一个身影。矮小,佝偻,披着一件肮脏破旧的兽皮,与周围洁净的载民截然不同。他手里抓着一个简陋的控制器,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和瘢痕,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着刻骨的仇恨与一种近乎疯狂的清醒。
他张开没剩几颗牙的嘴,发出嘶哑的、用那种古老语言咆哮出的吼声,陈遂听懂了其中几个破碎的词:
“…够了…!循环…复仇…!”
那身影吼完,猛地朝陈遂挥手,动作激烈地指向峡谷入口的方向——那是来的路!
他在让自己逃!
没有任何犹豫,陈遂爆发出这辈子从未有过的速度,翻身滚下石台,甚至顾不上摔得生疼的膝盖,连滚带爬地朝着那裂缝冲去!
身后,鸾凤的惊怒鸣叫撕裂空气,载民们似乎从怔忡中反应过来,发出混乱的、意义不明的呼喊。甜香依旧浓郁,却混入了惊惶的味道。
他不敢回头,拼命地跑,肺部火辣辣地疼,心脏擂鼓般撞击着胸腔。
裂缝就在眼前!
他一头扎了进去,将自己重新投入阴冷与黑暗。身后那片被阳光镀上金边的“翡翠盆地”,那歌舞升平、百谷所聚的“载民之国”,此刻在他眼中,已彻底化为一张咧开的、流淌着蜜糖与鲜血的巨口。
而他,刚刚从它的齿缝间惊险逃生。
冰冷的河水溅湿了他的裤腿,他却觉得无比安全。
一直跑到几乎窒息,肺叶像要炸开,他才敢扶着湿滑的岩壁,颤抖着回头。
那道裂缝出口,已被远远抛在身后,变成一道狭窄的光线。没有人追来。
只有那甜腻的、罪恶的异香,如同幽灵般,依旧丝丝缕缕,缠绕在鼻腔深处,挥之不去。
他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岩石上,剧烈地喘息,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怀里那台救了命的笔记本电脑外壳已经碎裂。
他颤抖着手,摸向胸口。
那枚刻着“盼姓”的玉圭,依旧冰冷地贴着他的皮肤。
它不再是通向学术荣誉的钥匙。
它是一个烙印。一个来自古老地狱的、冰冷而恶毒的邀请函。
冰冷的河水浸透裤管,刺骨的寒意顺着腿骨往上爬,反而让陈遂几近炸裂的神经稍稍冷却。他靠着湿滑的岩壁,肺叶像个破风箱般拉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和那股……那股该死的、阴魂不散的甜香。
他逃出来了。
至少,暂时。
裂缝出口那道狭窄的光线,此刻看来不再是桃源入口,而是地狱张开的嘴,正缓缓合拢。死寂中,只有身后河水的轰鸣,以及他自己粗重得吓人的喘息。
不,不止。
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不可闻的“沙沙”声,混在水声里,正从裂缝深处蔓延出来。
像是无数柔软的触须拂过谷物,又像是……某种东西在贴着岩壁快速移动。
陈遂的寒毛瞬间倒竖!他猛地扭头,死死盯住那片昏黑——没有载民追来,没有神鸟扑入,只有那越来越清晰的“沙沙”声,无处不在,从四面八方的岩石、水流、甚至空气中渗透出来。
是那些谷物!是它们的根须?它们的粉末?还是那股甜香本身有了生命?
他连滚带爬地起身,不顾一切地沿着来时的路向峡谷外疯跑。必须离开!离开这条被诅咒的河道!离开这甜香的笼罩范围!
靴子在乱石上打滑,好几次他几乎摔倒,手肘和膝盖重重磕在棱角尖锐的石头上,带来尖锐的痛感,反而让他更加清醒。
那“沙沙”声如影随形,并非追赶,更像是一种弥漫性的、缓慢的包围和渗透。它钻进他的耳朵,试图盖过水声,盖过他的心跳。
终于,前方出现了天光!裂缝到了尽头!
他用尽最后力气冲出去,重新跌入外面相对干燥的乱石滩上。午后的阳光刺眼,却毫无温度。他瘫倒在地,贪婪地呼吸着——空气里,那股甜香似乎淡了些,但依旧顽固地萦绕在鼻腔深处,像一个烙印。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干呕着,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过了不知多久,颤抖才稍稍平息。他撑着坐起来,环顾四周。越野车还停在原地,像个被遗弃的铁壳甲虫。老葛……老葛没能出来。
陈遂眼中掠过一丝绝望的悲凉。那个憨厚又胆小的向导,此刻恐怕已经彻底融化在那片“沃土”之中,成了滋养百谷的又一捧肥料。
他踉跄着走到车边,拉开车门,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方向盘。发动引擎的轰鸣声给了他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必须立刻离开!
他踩下油门,越野车颠簸着冲上来的路。每一次颠簸,都让他怀里的东西硌得生疼。
他下意识伸手入怀,摸到的不仅是那枚冰冷的玉圭,还有……几粒坚硬硌手的东西。
他猛地踩下刹车,车轮在碎石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摊开手掌。
三四粒谷粒静静躺在他的掌心。和他之前在载民之国看到的任何一种都不完全相同,它们更小,颜色是一种诡异的、仿佛浸透了干涸血迹的暗红色,在阳光下泛着哑光。
它们是什么时候、怎么到他怀里的?是挣扎时从祭坛边沾染的?还是那无人机撞击鸾鸟时崩飞过来的?或者是……那股甜香凝聚而成?
谷粒无声,却带着一股比玉圭更沉、更不祥的重量。
他猛地想起逃离前,那个阴影里嘶吼的身影,那双燃烧着仇恨与清醒的眼睛。
“循环…复仇…”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击中了陈遂。
载民盼姓,以自身血脉献祭,驯化鸾凤,操控百谷生长,形成不劳而获的闭环。他们自己是祭品,是“谷物”。
那这个循环之外呢?那个操控无人机的人,他明显不属于那个“和谐”的体系,他充满仇恨,他提醒自己逃跑。
他是什么?
是被这个循环系统排斥出来的“异类”?是试图打破循环的“复仇者”?
还是说……他本身,就是这循环中……更残酷的一环?
比如,负责“播种”和“收割”的那一环?
载民献祭,滋养神鸟与百谷。那这些被滋养出来的、蕴含着非凡力量甚至“生命”的百谷,最终流向何处?仅仅是为了让载民继续无忧无虑地生活,等待下一次献祭?
不可能。天地间从无如此便宜之事。
那暗红色的谷粒在他掌心,仿佛带着体温,微微搏动。
陈遂缓缓抬头,看向后视镜。镜子里,他自己脸色惨白,眼窝深陷,瞳孔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滋长。来自载民之国的甜香依旧顽固地盘踞在他的每一次呼吸里,带着一种近乎诱惑的召唤。
同时,那几粒暗红谷粒,则散发出一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死寂。
他颤抖着拿出一个随身的小型样本袋,极其小心地、像是怕惊醒什么一般,将那几粒暗红谷粒放入,密封好。然后,他又拿出另一个袋子,试图收集空气中那无形的甜香——这自然是徒劳,但他指甲缝里、衣领上沾染的细微尘土呢?这些是否也带着那片土地的“信息”?
还有那枚玉圭。盼姓之圭。
他将这三样东西并排放在副驾驶座上。
甜香的诱惑,谷粒的死寂,玉圭的冰冷。
三者之间,仿佛构成一个扭曲的、残缺的三角,无声地嘶吼着一段被彻底掩埋的、血腥的真相。而他,陈遂,一个本该只与过去打交道的考古学家,此刻却被无情地抛入了这个可能关乎现在、甚至未来的恐怖谜团中心。
他不知道自己带出来的,究竟是什么。
是希望的种子?
还是……另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黑暗的循环的开端?
越野车引擎空转着,发出单调的轰鸣。前方是返回现代文明的路,后方是那个吞噬一切的甜蜜地狱。
陈遂死死攥着方向盘,指节发白。
他无法回头,也……似乎无法真正逃离。
那股甜香,已经成了他呼吸的一部分。
而那些暗红的谷粒,正安静地躺在袋子里,等待。
越野车在崎岖荒凉的戈壁上疯狂颠簸,卷起漫天黄尘。陈遂死死盯着前方那道几乎被野草吞没的车辙,那是他们来时的路,现在是他唯一的生命线。油门被他踩到了底,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吼。
他不敢看后视镜,总觉得那片湛蓝到诡异的天际,随时会冲出两道绚烂夺目的死亡阴影。
直到地势开始变得熟悉,远处出现了稀疏的、歪歪扭扭的电线杆,手机信号格艰难地跳出一格,然后又挣扎着消失,他才敢稍微松一点油门,让过度紧张的肌肉得以喘息。
肺部依旧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那股甜腻的余味,顽固地盘踞在鼻腔和喉咙深处,像某种活物般不肯散去。他摇下车窗,让戈壁干燥粗粝的风灌进来,试图吹散那味道,却收效甚微。那甜香仿佛已渗入他的血液,成了他的一部分。
天黑透时,他才终于看到了那座边疆小县城的零星灯火。破败,灰扑扑,却让他几乎涌出泪来。现代文明的味道——汽油、尘土、烧烤摊的油烟——扑面而来,暂时压过了体内那诡异的甜香。
他像个逃犯一样,把自己锁进县城唯一一家招待所最便宜的房间。窗帘拉得严丝合缝,门锁反复确认了三遍。做完这一切,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剧烈地颤抖起来。
黑暗中,那片翡翠般的盆地、狂舞的神鸟、少女腕间滴落的鲜血、长者那慈悲而残忍的眼神……所有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中疯狂闪回。
还有那个阴影中的身影,嘶哑的吼叫:“…循环…复仇…”
他猛地起身,扑到洗手台前,打开水龙头,用冰冷刺骨的水拼命冲洗脸部,用力搓揉鼻腔,甚至抠挖喉咙,引发一阵剧烈的干呕。什么都没吐出来,只有冰冷的自来水顺着下巴滴落。
没用。那味道来自内部。
他喘着粗气,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瞳孔深处却有一种异样的、被强行点燃的光亮,一种不属于他的亢奋。这不是劫后余生的虚脱,更像是……某种感染初期的病态潮红。
他猛地想起怀里的东西。
他冲回房间,锁好洗手间的门,打开昏暗的床头灯,像是进行某种邪恶的仪式般,将三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铺着劣质白色床单的床上。
刻有“盼姓”的玉圭,冰冷、沉默,流淌着四千年的幽光。
密封样本袋里的几粒暗红色谷粒,在灯光下泛着不祥的哑光,像凝固的血滴。
还有他自己——一个被那甜香从内部侵蚀、呼吸都带着那片土地气息的活体样本。
他颤抖着打开随身携带的便携式显微镜和成分快速检测笔——这是他田野考古的习惯,用于初步判断样本材质。高级的精准分析需要返回大学的实验室,但他等不了,一刻都等不了。
他先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粒暗红谷粒,放在载玻片上。显微镜冷白的光圈亮起。
视野清晰。
那不是他所知的任何谷物结构。细胞壁异常厚实,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金属化的光泽。细胞内部并非淀粉质,而是充斥着一种从未见过的、粘稠的、微微颤动的暗红色胶质物。看不到完整的细胞核结构,只有一些破碎的、螺旋状的微小颗粒无序分布,闪烁着极细微的磷光。
这根本不像植物细胞!更像某种……休眠状态的、高度特化的生物组织!
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爬升。
他拿起成分检测笔,金属探针轻轻触碰谷粒表面。
读数疯狂跳动,最终停滞在一系列混乱的、近乎矛盾的指标上:高浓度的未知有机化合物、无法解析的金属盐结晶、以及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稳定的生物能量信号。
这能量信号的频率……他猛地看向那枚玉圭。
鬼使神差地,他用检测笔的探针碰向了玉圭表面。
嘀——
笔上的指示灯骤然变成刺目的猩红!读数瞬间爆表!那并非能量强度的体现,而是检测笔内置数据库对这能量波动频率的彻底陌生和混乱!一种古老、阴冷、带着绝对排他性的波动,正从这枚看似温润的玉石内部散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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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波动的基频,与那谷粒内部微弱的生物能量信号,存在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同源性!
仿佛它们出自同源,只是玉圭内的更古老、更强大、更纯粹。
盼姓之圭……巫载之民……血祭……谷粒……
一个破碎而恐怖的链条在他脑中咔嚓作响,却无法完全拼接。
就在他心神激荡,手指无意间同时触碰着玉圭和那盛放谷粒的样本袋时——
异变陡生!
那几粒暗红色的谷粒猛地轻微一震!表面那哑光的光泽骤然变得湿润,仿佛瞬间被注入了活力!它们甚至微微膨胀了一下!
与此同时,陈遂感到胸口一闷,那盘踞在他呼吸深处的甜香猛地浓郁起来,带着一种灼热的、欢欣鼓舞的躁动,疯狂呼应着玉圭和谷粒!
他吓得猛地缩回手,打翻了显微镜。
咕噜。
一粒谷粒从撕开的样本袋滚落出来,掉在白色的床单上。
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那层暗红,变得……变得晶莹、饱满,甚至顶端冒出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鲜嫩的绿意!
它在生长?!
就在这没有任何土壤和水分的、肮脏的招待所床单上!依靠着空气中弥漫的、来自他体内的甜香,以及那玉圭散发出的诡异能量,它竟要开始生长?!
陈遂头皮发麻,胃里翻江倒海,连连后退,直到脊背狠狠撞上冰冷的墙壁。
他不是带回了样本。
他是带回了……种子。
活的、渴望生长、渴望鲜血滋养的种子!
而他这个人,他这个呼吸着载国甜香、血液里都可能带着那片土地印记的人,成了它们临时的……温床!
“循环……”
那个嘶哑的吼声再次在他脑中炸开。
他现在有点明白了。
这循环,远比他在祭坛前看到的更庞大、更恐怖、更无处不在。
它不仅仅发生在那片被遗忘的河谷。
它可能……一直以某种方式,在继续。
而他自己,在逃出载民之国的瞬间,或许就已经无意识地,成为了这循环的一个……新的环节。
窗外,县城的霓虹灯无声闪烁,映照着他惨白如纸、爬满恐惧的脸。
床单上,那粒复苏的谷粒,那一丝鲜嫩的绿意,正对着他,无声地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