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九章(1/1)
数日前,大燕。
北境草原,克烈部领地边缘,巴吉丹山脉深处。
此地远离草原的喧嚣与战火,群山环抱之中,竟悄然出现了一处与周遭粗犷景致格格不入的所在。
一座依托天然深水湾修建的简陋港口已初具规模。木制的栈桥伸入冰冷的海水,上千名穿着混杂了草原皮袍与中原短褂的工人正在忙碌,吆喝声、浪涛声、木材碰撞声交织在一起。
港口后方,一片临时的聚落已然形成,帐篷与简陋的木屋杂处,炊烟袅袅,竟聚集了不下万人,其中多为克烈部的士兵,神情散漫而惬意,等待着海平面出现帆影。
数条显然经过人工拓宽和修整的山道,如同巨蟒般从港口聚落延伸而出,蜿蜒钻入重峦叠嶂的巴吉丹山脉深处。这些通道,便是连接这片秘密海口与克烈部广袤草原腹地的生命线。
港口聚落,中心大帐。
帐内铺着厚实的地毯,燃烧的牛粪火盆驱散着寒意,也映照着帐内一派“热闹”景象。几名克烈部女子正随着粗犷的草原乐声起舞,动作热情奔放。
主位之上,坐着一名年轻的草原贵族,约莫二十七八岁,面容带着草原人特有的红润与豪迈,眼神锐利,嘴角常挂着一丝看似爽朗却暗藏精明的笑容。他便是克烈王之子之一,克烈纳什,奉命全权负责此港口的接收与联络事宜。
他的左侧,坐着一位中年文士,穿着南楚风格的锦袍,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手指纤细,正随着乐声轻轻叩击桌面,正是南楚暗夜司天字第一号密探,叶苍松。
他的身后,如同铁塔般矗立着一名抱刀男子,面容冷硬,眼神开阖间精光四射,气息沉凝如山岳,正是顶尖高手郭长勇。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
克烈纳什举起银碗,大声笑道:“叶先生,郭壮士!再饮一碗!感谢贵国慷慨相助,更要感谢宇文家的朋友们不远万里,乘风破浪送来我们急需的物资!父王说了,你们是我们克烈部最尊贵的朋友!”
那声音带着草原汉子特有的粗犷与热情,在帐内回荡。
叶苍松含笑举杯,姿态优雅:“呐什王子言重了。克烈部雄踞草原,兵强马壮,我大楚陛下对王罕的雄才大略向来钦佩。助朋友一臂之力,共谋大业,是我大楚的荣幸。”
“此番宇文家的船队,不仅有粮草、布匹、盐铁,更有殿下您最感兴趣的——五副精良铠甲,四千柄锋锐的战刀,以及二十八名精通锻冶的工匠,不日便将抵达。”
他的语调平缓,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温和,尽显文人的儒雅。
“哦?”克烈呐什眼中闪过一抹真正的热切:“工匠?太好了!我们草原上最好的铁匠,也比不上你们中原师傅的手艺!来,为我们的友谊,为即将到来的丰厚物资,干!”说着,他将银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
“干!”帐内几名作陪的克烈部头人也纷纷举碗附和,声音震天。
叶苍松浅酌一口,话锋微转,看似随意地问道:“听闻前几日,乌尔逊河畔,克烈王麾下的‘血鹰骑’大展神威,一举挫败了察哈特慕尔的苍狼卫,真是可喜可贺。”
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转动着手中的酒杯,目光带着一丝探寻。
克烈呐什闻言,脸上得意之色更浓,哈哈大笑道:“哈哈哈!不错!察哈特慕尔那老家伙,还以为他的重甲骑兵天下无敌?在我‘血鹰骑’的弓箭和速度面前,不过是些笨重的铁罐头!此战虽未竟全功,但也足够那老家伙肉痛好久,更是大大提振了阿木寒那边的士气。”
他拍着大腿,兴致勃勃地讲述着战斗的经过,仿佛那一幕就发生在眼前。
他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带着几分戏谑:“说起来,还要多谢你们南楚提供的那些关于苍狼卫的情报,很是管用。”说完,他别有深意地看了叶苍松一眼。
叶苍松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能帮上忙就好。如今漠南部内忧外患,察哈特慕尔已是焦头烂额,正是贵部进一步扩大优势,整合草原力量的良机。”他轻轻点头,眼神中透露出一种运筹帷幄的自信。
就在此时,帐帘被轻轻掀开,一名做南楚商人打扮的随从快步走入,无视了歌舞,径直走到叶苍松身边,俯身低语了几句,并将一小卷密封的纸条递到他手中。
帐内的歌舞声并未停歇,克烈呐什看似仍在欣赏,眼角的余光却扫了过来。
叶苍松面色不变,对克烈呐什歉然一笑,手指灵巧地捻开纸条上的密印,快速浏览。纸条上的字迹很小,内容却让叶苍松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阴霾。
是赵杰从凌川城秘密传来的急报。
上面简要说明了天啸岛洪天啸意外迅速覆灭、六扇门疑似得到神秘力量相助的情况,以及南方计划因燕国朝廷可能提前腾出手而面临变数。
赵杰再三强调,务必不惜一切代价,说服克烈部加大力度,不仅要持续给漠南放血,更要尽可能联合草原其他部落,制造更大规模的南侵态势,牢牢拖住燕国北境边军,使其无暇南顾,为暗夜司在南方的行动创造最有利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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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苍松指尖微微一搓,那纸条便化为细密的粉末,悄无声息地落入地毯缝隙。他抬起头,脸上重新挂起温和的笑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一点国内琐事,让王子见笑了。”叶苍松举杯致意,随即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变得凝重了些许:
“不过,方才倒是让在下想起一桩事关我们双方大业的大事,心中不免有些忧虑。”
“哦?”克烈呐什挥手让舞姬乐师退下,帐内顿时安静下来:“叶先生有何忧虑?但说无妨。”他身体微微前倾,眼神专注地看着叶苍松。
叶苍松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王子殿下,漠南察哈特慕尔如今窘迫,正是仰仗贵部神威与我等的些许助力。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漠南底蕴犹存。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们正在极力结交燕国。”他神情严肃,目光紧紧盯着克烈呐什,观察着他的每一丝反应。
他顿了顿,继续道:“燕国小皇帝李景炎,年纪虽轻,野心却不小,手段更是凌厉。若真让漠南与燕国结成稳固同盟,燕国的兵甲粮草源源不断输入漠南,届时,察哈特慕尔缓过气来,只怕……后患无穷啊。唇亡齿寒的道理,王子殿下想必比在下更清楚。”他缓缓摇头,语气中满是担忧。
克烈呐什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眼神变得锐利:“叶先生的意思是?”他目光灼灼,似乎已经猜到了叶苍松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大楚在南方的布局…………已渐入佳境,燕国三王不日即将生乱。”叶苍松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此时,正是草原英雄们南下攫取财富与荣耀的天赐良机!若克烈部能登高一呼,联合草原诸部,趁燕国北境边军被漠南局势牵扯部分精力之际,大举南侵!”他说得慷慨激昂,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他伸出手指,蘸了点酒水,在桌面上画了一条线:“不必求一战攻克坚城,只需多点出击,不断袭扰燕国北疆各镇,焚其粮草,掠其人口,令平北军、镇北军等部疲于奔命,无法南下支援即可。待我大楚在南线击破平南侯,与‘安王’挥师北上之时……”
叶苍松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克烈呐什。
克烈呐什目光闪烁,这就是南楚的全盘计划了吗?终忍耐不住全盘托出了!
父王说的不错,中原人果然狡猾,不见兔子不撒鹰,沉默了片刻。帐内只剩下火盆中牛粪燃烧的噼啪声。
良久,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射出野心的光芒,哈哈大笑道:“好!叶先生快人快语!南下打草谷,本就是草原儿郎最爱干的买卖!更别说还能帮朋友一把,削弱我们共同的敌人!”
他站起身来,双手握拳,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他再次举起银碗,声音洪亮:“来!为我们更紧密的合作,为草原的未来,干!”
“干!”叶苍松笑容满面地举杯,眼底却是一片冷静与算计。
郭长勇依旧沉默地站在他身后,如同最可靠的影子。
帐外,海风渐起,带来咸腥的气息。远方的海平面上,隐约出现了桅杆的轮廓,西蜀宇文家的庞大船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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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内酒意正酣,克烈呐什因叶苍松描绘的南下蓝图而心潮澎湃。就在这时,帐外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克烈部武士带着海风的咸湿气息闯入,单膝跪地,用粗犷的草原语高声禀报:
“禀王子!西蜀宇文家的船队,已经靠岸!正在卸下第一批货物!”
“好!”克烈呐什大喜过望,猛地站起身,大手一挥:“走!随我去看看我们的‘礼物’!”他兴致勃勃,迫不及待地想亲眼见到那些精良的兵甲。
叶苍松也含笑起身,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主导:“王子殿下亲往查验,自是应当。在下也与宇文家的管事有些旧谊,正好一同前去,看看他们此番带来了多少惊喜。”
“同去同去!”克烈呐什朗笑着,率先大步流星走出帐篷。叶苍松与郭长勇紧随其后。
港口处,此刻已是一片繁忙喧嚣的景象。巨大的西蜀海船如同浮动的城堡,稳稳停靠在临时栈桥旁。粗壮的跳板架上,无数苦工正喊着号子,如同蚁群般将一箱箱、一袋袋沉重的货物从船舱中搬运下来。
克烈部的士兵们则围在一旁,好奇而贪婪地打量着那些密封的木箱,猜测里面是耀眼的刀剑还是坚固的甲胄。
叶苍松的目光并未在那些货物上停留太久,他的视线扫过船队,很快便锁定在了其中一艘最为高大、悬挂着特殊家族旗帜的旗舰上。
旗帜上,除了代表西蜀宇文家的玄鸟纹,一角还绣着一个极隐秘的、常人难以察觉的暗纹——那仿佛是一缕幽暗的火焰,又似一只半开半阖的幽冥之眼。
叶苍松对克烈呐什拱手道:“王子殿下请先查验货物,在下去与故人打个招呼,稍后便来与殿下汇合。”
克烈呐什此刻心思全在那些兵甲上,不疑有他,大笑道:“先生自便!巴特鲁,你陪叶先生上去,莫要怠慢了贵客!”他指派了一名心腹头人陪同,以示尊重,自己则迫不及待地走向堆积如山的货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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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兵的引领下,叶苍松与郭长勇登上了那艘旗舰。甲板上的水手显然训练有素,眼神精悍,看到巴特尔和叶苍松等人,并未阻拦,只是默默行礼。
一名穿着西蜀文士长衫、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早已等候在舱门处,见到叶苍松,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恭敬地躬身道:“叶先生,家主已知您会来,正在舱内等候。”
叶苍松微微颔首,对巴特鲁道:“头人请在甲板稍候片刻,我与宇文先生叙叙旧便好。”
巴特鲁知道这些中原大人物之间有私话要谈,识趣地留在甲板,自顾自地打量起这艘巨舰。
叶苍松与郭长勇随着那管家走入船舱。舱内布置得极为雅致,与外界的粗犷繁忙恍若两个世界。檀香袅袅,一名身着锦袍、年约四十余岁、面容白皙、眼神中带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权贵深沉气度的男子正坐在茶海前,娴熟地沏着茶。他便是西蜀宇文家负责此次交易的核心人物,宇文启。
“叶先生,别来无恙。”宇文启并未起身,只是抬手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笑容可掬:“海上风浪多有耽搁,所幸不负所托,物资已安全送达。”
“宇文先生辛苦。”叶苍松在对面坐下,郭长勇则无声地立于他身后,如同一尊守护神:“此番能如此顺利,多亏宇文家海上通路畅通无阻,西蜀水师护航得力。”
宇文启递过一杯清茶,意味深长地笑道:“皆是自家人,何须客气。我宇文家往来东海、南海,这点薄面还是有的。何况,此番亦是奉了‘神宗’谕示,助南楚朋友一臂之力,亦是份内之事。”
他轻轻点出了“神宗”二字,仿佛只是一句寻常客套,但眼神却若有深意地看向叶苍松。
叶苍松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中的神色,他淡然一笑,顺着话头道:“‘神宗’恩泽,泽被四海。我大楚司首亦对神宗心怀敬意。只是不知,近来西蜀国内局势如何?听闻贵国朝堂之上,亦有些许波澜。”
宇文启抿了口茶,语气平淡却透着一丝傲然:“不过是些跳梁小丑,觊觎我宇文家地位罢了。陛下圣明,深知我宇文家掌控水运、连通诸州的重要性,些许风波,早已平息。如今西线边军整饬,对燕国的牵制之力只会更强,请南楚的朋友们放心。”
“如此甚好。”叶苍松点头:“西蜀稳定,于我双方大业皆是基石。如今燕国小皇帝削藩之心日炽,南方三王已是箭在弦上。只要北境烽烟一起,燕国首尾难顾,便是我们的机会。”
宇文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商贾算计般的精准:“北境之事,克烈部这边,叶先生已有把握?需知,若要真正让燕国北疆糜烂,需联合更多部落,形成席卷之势。所需资粮,绝非小数目。”
叶苍松眼中闪过锐光:“王子克烈呐什野心不小,其父克烈王罕更是雄主。如今他们已尝到甜头,更有神宗暗中支持,只需再加一把火,南侵之势必成。至于资粮……”他顿了顿:“我暗夜司多年前已通过多条渠道,备足了‘诚意’。后续还需宇文家的海船多多出力,毕竟草原各部,最缺的便是盐铁、布匹和粮食。”
“好说。”宇文启笑道:“海路虽险,为神宗大业,为我宇文家西蜀霸业,这点风险值得一冒。只要克烈部能搅动风云,让燕国北境不得安宁,拖住其边军主力,届时南楚在南线发动,我西蜀在西境呼应……”
他的手指在茶海上轻轻划过一个三角形,指尖分别点向南、北、西三个方向。
叶苍松接口,语气森冷而笃定:“燕国便陷入三面合围之死局!内地再有江湖纷乱、红莲教余孽作乱,纵使他李景炎有通天之能,也难逃覆灭之运!届时,瓜分燕国,各取所需,神宗之光,必将普照中原大地!”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茶杯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仿佛敲响的是燕国命运的丧钟。
舱外,港口的喧嚣依旧,巨大的货箱被不断抬下,克烈部的士兵发出阵阵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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