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二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四)(1/1)
温明伸手拍了拍汤圆的肩膀,明白小丫头的好意,安抚了一番之后说道:“若放在平日里我是不会理她的,只是如今……我还当真有事要寻她。”
一听温明棠有事要寻温秀棠,汤圆“哦”了一声,大大的眼睛里渗出一丝担忧之色:“温师傅小心些,那花魁娘子坏得很呢!”
温明棠“嗯”了一声,朝一旁的阿丙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照看好汤圆之后,便跟着前来传话的人出了自己的院子,却并没有立时动身前往刑部,而是特意去前头看了看林斐。
眼见林斐此时并未同刘元他们商量案子的事,而是正翻着卷宗,温明棠有些迟疑,却不待她有所反应,那厢的林斐便察觉到了她的存在,抬头向她看来。
“怎么了?”林斐说着起身走了过来,不等她开口,便主动说道,“此时手头暂时没什么急事。”这话的意思是若有什么事要同他说,现在便可以直说。
温明棠这才道:“刑部大牢递话,说温秀棠想见我。”
眼见面前的林斐蹙起了眉头,不待他摇头,温明棠又道:“我来……是想问你一件事。”
一听这话,林斐先是一怔,而后似是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看向温明棠:“你是想……”
温明棠点头,摊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说道:“那个东西……我从未想过要的。他们拿着既不放心,又心里愧疚,拧巴的很,既如此……不如换个我想要的东西回来,如此,也能叫他们放心了。”
“这般……也好。”林斐点头道,“昔日秦国名将王翦伐楚带走了秦国几乎全部兵将,手掌全部兵权在外,为防秦王疑虑,王翦特意问秦王要走了大量金银财宝作赏赐,以示自己只爱财不爱权。你如今效仿先人的时机倒是正好。”
听林斐这般说来,温明棠笑了,这便是寻个心意相通之人的好处了,不消自己多费口舌详细解释,他便已猜到她的用意了。
对温明棠而言少了口舌解释,对林斐而言,却是……他笑着问她:“你几时猜到的?”
女孩子能猜到那‘温玄策遗物’如今的下落不奇怪,他好奇的是她究竟几时知晓的这件事。
“裕王昔日当街追杀我……闹的这么大,足以让陛下知晓了,可陛下那里却一直没有动作,我便猜东西多半已在陛下手上了。”温明棠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暗地里不为人知的东西暂且不提,可明面上的东西是逃不开陛下的耳目的。”
听到这里,林斐点头,道:“确实如此。”
“再看之后裕王出事,她又被莫名其妙关了起来,可见对见过这遗物之人,陛下态度很是微妙。”温明棠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这遗物究竟是什么,却觉得这遗物于陛下而言当真宛如‘鸡肋’一般,有些不知该如何下手之感。若是重要至极之物,温秀棠决计不可能现在还活着,可若是完全不重要的话,她也不会被关入大牢看押起来了。”
“看温秀棠如今这般关押不杀的境遇,便知这东西用处虽然有,却并没有那么大。”女孩子说道。
林斐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的。”顿了顿,不等女孩子开口,又道,“再想到我祖父如今的境遇,亦同样微妙,放又放不得,杀又不至于,所以就这般不杀不放的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那还真是幸好那遗物不在我手里了。”温明棠说到这里,也笑了,她抬头看了眼头顶的日头,“眼下正巧趁着这机会走一趟刑部大牢,温秀棠拿我挡灾挡了那么多年,我是时候要一回报酬了。”
很多事,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只是没有说而已。
“当年温秀棠与我一道被充入掖庭,虽因着我是温玄策之女引走了大部分目光,可温家活着的到底也只我与她两人而已,要都囊括于眼下监视一番并不难。所以,在没有攀上裕王之前,她与我受到的搓磨当不会差多少才是。”温明棠说道,
“可温秀棠……实在不似受过搓磨的样子。”温明棠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就算温玄策的遗物再有用,那也只是对杜令谋、裕王这等对此物有所求之人有用,对宫里那些看人下菜的宫人、宫婢是没用的。”
那些所谓的信念、大义、眼光长远以及谋求权势之事那些宫人宫婢并不会理会。
“她再怎么找借口,哪怕把假话编出花儿来,哭的声泪俱下,可怜至极都骗不了我。毕竟,我是当真在宫里呆过那么些年的。”温明棠说道,“不说她需搜寻将温玄策遗物交出去的对象——裕王要花费功夫,便是进宫的头一日便打定主意要把东西交给裕王,攀附裕王了。寻人牵线搭桥的递话这些……宫里的宫人宫婢可不会白白帮忙的,更何况她关在大理寺大牢中时,那连自己洗衣都不会的模样实在不似个在掖庭劳作过之人。”
就是寻常人家进宫的宫婢也会遭遇刁难吃不到饭,偶尔需要自己动手解决一顿饭食,更别说洗衣这等事了……哪个宫婢还有人专程伺候着帮洗衣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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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掖庭是为了劳作,而非被人伺候做娘娘,所以洗衣裳这种事,宫婢当人人都会,可关进大理寺大牢的温秀棠却不会自己洗衣裳。
真是半点不见被搓磨的样子。
“在掖庭,只有一种人能免于劳作以及各种找麻烦的惩戒。”温明棠伸手比了个‘一’字,“既给银钱好处,背后又有权势可依。”
至于背后有权势可依,温明棠记起前些时日记起的梦境后续,心头一震,却并未立刻说起‘权势’二字,而是说起了前头的‘银钱’二字。
“还不曾攀附上裕王的她哪里来的那些贿赂宫人宫婢的银钱?”温明棠道,“就算抄家时藏一些,又能藏的了多少?所以我猜她手头不止有遗物,还有银钱,能叫她免受那些宫人宫婢的搓磨。”
“我不知道这钱有多少,”温明棠想了想,道,“但要差遣那些宫人宫婢,但凡令其动上一动都要不少银钱,所以数目应该不少。”
林斐听到这里,拧起了眉头:“可这笔钱……你从未见过。”
“从银钱的来处讲,这钱管是温玄策亲自给的……”温明棠说到这里顿了顿,想到抄家事发突然以及被温玄策托付的罗三与罗娘子二人手头并不见有巨财的样子,摇了摇头,这笔钱是温玄策亲自给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更可能是温秀棠亦或者其父母甚至是另外之人通过种种方式给她的。
“温秀棠的爹娘哪里来的这种本事?”温明棠记起梦中那些人,目光闪了闪,“皇城里当是住了不少老鼠暗中相助于她。”
“其实……不管这钱怎么来的,”林斐听到这里,说道,“昔日偌大的温家全靠温玄策一人顶着,温家的银钱也尽是来自于温玄策,就算不提温秀棠爹娘,单提她,温家养她那么大,还能叫她得个‘才女’的出风头的名头,花在她身上的钱不在少数,可境遇艰难之时,她却独自一人拿了钱并未吭声,实在不地道。”
林斐这话指的是‘于情’二字之上,温秀棠受恩却不报,实在是自私凉薄。
“我知道她藏起了钱,”对这些旁观者都有些看不过去的事,温明棠的反应倒是尚算平静,“却一直未提及这一茬。因为若想揭人短处,便不能使自己落人话柄与口舌。”
“温家被抄家了,手头也确实不该有所藏私。”温明棠说到这里,又从袖袋中将林斐见过的那包温玄策与温夫人留给她的遗物拿了出来,里头有温玄策送给她的一支生辰狼毫,以及温夫人给她留下的银花生,这些年一直没动,倒也算是派上了用场。
将皇后赐予的那支钗子握在手中转了一圈,她道:“中宫真是我的贵人了!”眼下时机到了,她该主动揭发温秀棠私藏银钱一事了,而后么……就是等了。
年节时那一趟中宫召见以及特意的赏赐,温明棠从中品到了中宫与陛下对温家的微妙态度,于不曾接触过温玄策遗物的温明棠而言,那微妙态度中似乎藏着名为‘愧疚’二字的情绪,只是‘愧疚’二字之外,又关乎种种考量,当是拿捏不定到底要不要为温玄策平反一事。
中宫与陛下踟蹰不定,她却是已考量好自己不要什么了。没错,是不要什么,而不是要什么。那温玄策的遗物……她并不打算要,因为碰过温玄策遗物的后果——温秀棠已让她看到了。
“那东西不知是什么东西,却大抵是个能拿捏甚至要挟他人之物,”温明棠说道,“用拿捏以及要挟他人换来的权势依仗,而不是对方真心想要给予的,其结果多半不会太好。”
就似温秀棠拿花魁娘子的身份和装扮去取悦当年的裕王,温明棠可没有忘记温秀棠脸上的巴掌印,从那一巴掌中,足可见裕王对其的态度了。
当然,人性复杂,自己说‘不要’,一则对方未必会信,二则对方便是信了,若是个品行还算不错之人,似中宫年节时展露出的态度那般,好似觉得对她有愧,想要给予她些什么。
温明棠看懂了这些心思,所以想自己主动把握一番,对方想要的东西,她不要,可若是对方觉得对她有愧,那便补偿些旁的东西给她好了。
于中宫那等贵人而言,钱财是从来不缺的,可于温明棠这等寻常小民而言,最缺的,恰恰就是钱财。
当然,她可以聪明,却又不能展现的太过聪明,至那等‘教中宫做事’的地步,所以温明棠自然不能明着提这等要求,而是需要一个契机‘提醒’一番中宫。
同样的,人性善变,年节时中宫展现出‘愧疚’之态,温明棠不敢赌眼下几个月过后,中宫是否依旧还是这等态度,自是要两手准备的。
“人,最好莫要将所有的期望都放在赌对方愧疚想要补偿自己这一条之上。”温明棠朝林斐眨了眨眼,笑道,“这同进赌场没有什么两样。”
“中宫若有补偿自是意外之喜,若是没有……也是不能主动开口的。”温明棠说道,“所以,我先时一直不动,也一直在等一个稳妥至至少能拿到一笔补偿的时机。”
‘温玄策遗物’是个机会不假,可于温明棠而言,这‘温玄策遗物’的机会大概率只能用上一次也是真的,所以不能随便用。
这里是大荣,不是现代社会,机会一旦用岔了,很多人终其一身都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林斐显然已经明白了温明棠的意思,他道:“你想要温秀棠的钱?”
温明棠点头:“我不知道她手头的钱是哪儿来的,可明面上的账就摆在那里,温秀棠在遇到裕王之前,手头所有银子都绕不开‘温玄策’这三个字,所以管这笔钱真正是从哪儿来的,表面的账面之上,这银钱……都是温家的。”
“我想过揭发她私藏银钱之后的种种后果,若中宫与陛下仁善,过后查出那银钱的来路之后,愿意‘归还’我一些温家银钱自是最好的,若不是……”温明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了看周围,眼见四周无人,她笑道,“那也委实太抠门了,实在同两人素日里表现出的态度不大一样。”
“据我了解的陛下与中宫,确实更似是愿意‘归还’一些银钱的那等人。”林斐听到这里也笑了,他道,“至于想要归还多少都在两人的掌握之中,若是心中有愧想补偿一番便多给一些,若只想做个面子功夫,那就少给一些。不过中宫与陛下无论给出多少,于你而言,都不是一笔小钱了。”
贵人头上的一支簪子都够寻常百姓过上好些年的花销了,温明棠所求的钱财于天子而言实在是最容易给出去的东西了。
“虽说‘归还’的可能性极大,占到了几乎九成多,却还是要考虑不愿归还的那一成的可能的。”温明棠说到这里,笑了,“于我所求的‘银钱’二字而言,那九成的可能让我只消在这里慢慢等中宫与陛下的消息便成了,什么都不用做,而那剩下的一成便是我拿不到中宫与陛下的银钱,所以需要我做些什么,从旁人手中拿到那笔银钱了。”
“旁人?”林斐愣了愣,很快反应了过来:“温秀棠那银钱的真正来处?”
温明棠点头,想到那倏然记起的梦境后续,眼神沉了沉,道:“我一直在等她那银钱来处的真正主人,等了那么久,总算是来了。”
如今才是真正属于她的那个合适的时机。前头九成的时机早已到位,只剩最后一成,凑足十成的把握,能确保让她拿到银钱,才是她真正开始有所动作之时。
面对一个多数情形之下只能用一次的那个属于自己的补偿机会,只要没有十足的把握在手而随意出手,那便是赌。是九成的赢面还是一成的赢面都没什么两样。莫说她如今一介孤女了,就是寻常百姓……又哪里来的赌输与犯错的资格?
所以,她不赌。
“赵司膳昔日在宫里攒下能买下宅子的银钱时,常对我说‘可惜了’,她道哪怕我是个寻常人家出身的贫家女,也定是有办法在宫里攒下一笔银钱的。”温明棠说到这里,垂下了眼睑,眼眶有些轻微的湿润,女孩子吸了吸鼻子,说道,“人总说银钱这等东西是俗物,我也从不求那等吃穿用度样样金尊玉贵的生活,可我知道人若想过的畅快,没有钱还当真是个难事。”
“那些人将我关在笼子里,蹉跎了我这么些年,白白浪费了我多少年的光阴,以致我出宫之后都无法带着一笔足以安生立命的银钱离开。”温明棠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对林斐说道,“我眼下手头攒的银钱,还是去岁那一年外带档口攒下的。”
“所以,那些人将我关在笼子里的那些年看似没有伤到我,可这笔是非公道的账摆在那里,我一直都记得。”温明棠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顿了顿之后,对林斐说道,“我怀疑温秀棠一进宫就免受蹉跎的背后有他们的影子,或者说,那些人定也是其中之一。”
“人生大好年华也不过那么些年,他们却白白蹉跎了你八年的大好光阴,”林斐看着面前的女孩子,想到几日前两人说起那些宫中旧事时女孩子坚定的眼神,他叹了口气,说道,“这等作恶……其恶行影响极其深远,甚至间接毁了多少人的一生?可偏偏这等恶行无相无形,看不到也摸不着,委实可恨至极!多少人被按着头吃了这个哑巴亏,求不来一个公道?”
这次,能将那些人钩出水面,不过是因为对方对上的是面前这个女孩子。她积年如一日的隐忍着,被关押在牢笼中时一声不吭的磨出了一只看不见的求公道的钩子,终是将那些作恶无形之人钩出了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