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选错了人(1/1)

肮脏泥泞的牢房鲜少会有身份显贵者踏入,这个地方几乎不见天日,高大的用泥灰铸成的铁墙散发着阴森的冷气。

压抑的气氛和其本身含义所导致的偏见,使得靠近这里的人都会感到不快与晦气。

因此,除了门口,牢笼内部实则没什么人在里面看守,毕竟没有人乐意时时刻刻和罪人在一起。

西云国对待牢狱之事的管辖方式沿用了前南靖国的办法,由隶人定点给犯人发放食物,再错开时间拉犯人出去审讯;所有牢房锁扣一律外挂,大锁连着铅球,凡是没有用配对钥匙来强行开锁的,都会被触发机关的铅球砸中,把这个人的双足砸成肉泥。

负责给犯人提供餐食的隶人们态度也不好,面对手中冰凉的食物,他们往往在进入牢房前就吃光里面唯一看起来好一些的饭菜,歪曲的心理和狠毒的恨意模糊双眼,从而无法让他们有一丝对犯人的怜悯。

他们赤足走在泥泞的、混着血水的路上,用着南靖国古言,小声谩骂着这新帝:

“本以为这新帝业能帮我们改变这处境,却没想到这竟然是个昏君!登基未有三日,便大肆敛财建起那什么灵塔,说是镇压前朝余孽,永世不得超生!”

“他也知道自己是怎么成了这一国之君的?就是心虚罢了。”

“小声些,被听到了会被杀头的——”

“你觉得我们几个奴隶,又能活到几时?我们说得不对么,夏侯玉汝当年,是怎么靠着应氏皇族,从他们夏侯氏族中最低贱的那个位子爬上来的……默帝视他如亲子又如何了,还不是被他分尸在龙椅,用来震慑住那宥公主……”

“宥公主沦落至今也不全怨这业帝,当年在南靖国,何人不知这位长公主嚣张跋扈,为了这夏侯玉汝甘愿与父帝割裂,若不是最后灭国时有玉倾公子一命换一命,她也活不到如今……”

讲到这位前朝的宥公主,几个隶人却默契地闭口不再谈。南靖国宥公主应知也是如今西云国举国上下的禁词,业帝对此人深恶痛绝,但凡有人为她声冤,后果就是会被株连九族。

把食物放在牢笼门前就算完成任务,四个隶人刚把食物放下,那方形的笼子里就会有披头散发的人嘶吼着扑过来,抓住里面勉强能入口的食物,胡乱地塞进嘴里;蓬乱的头发下是肮脏又消瘦得皮包骨的人脸,实际上极像是骷髅。

这是长期的严刑拷打和营养不良造就的结果。

此时,还有一个隶人手中端着一份食物。他负责送最里面的一个牢房,但眼下做不到了。刚刚,外面看守的士兵禁止他前去,称是有贵族来,故而不得打扰了贵人

“贵族?!”

这等污秽之地,怎能有贵人前来?

“这是来给那人送行的,全部都出去!”

监狱今日的值日兵长亲临,沉声喝令这些仍滞留原地的人,将他们尽数驱逐出去。能令兵长如此畏惧的贵族定然非同小可,隶人们毕恭毕敬地躬身弯腰,以低于士兵裆线的姿势,缓缓爬离这逼仄的空间。

这次的来人正是业帝夏侯玉汝,牢房最深处锁着的,是前朝南靖国宥公主应知也。这个本该在史书上死亡的女子,实际上已经在西云国被折磨了十余年。

牢房门被锁了许久,连大锁的锁芯都生了锈。士兵们见打不开这锁,干脆执剑狠狠砍开这锁,好让他们爱戴的帝王去做自己想做的。

这开锁的声音,无疑让角落里那个卧在杂草堆上的女子听到了。

每次听到开门的声响,应知也都会想起这样的一个问题:

上次开锁,是什么时候了。

脸上的脏污难以掩盖其姣好面容,纤长睫毛微颤,于眼下投下一片暗影;两眉间那象征其身份的花钿,犹如水湾般精致——此乃南靖皇室赐予最受宠女孩的礼物,以刺青所留花钿,终生难以磨灭,象征着至高无上的荣耀。

默帝的子嗣中女多男少,但只有她是父帝最疼爱的。可是她却,亲眼看着自己的国家走向灭亡,却无能为力。

她自幼顽劣不堪,不学无术,从未认真学过算数天文,夜晚看到狭小窗外漏进的光,也不知道如何循着辨认夜色中的星斗;

她就是一个不该知道时间的人,这一生中,她只记得三个日子:她的生辰,阿汝的生辰,还有南靖国灭亡的日子……

西云国庆,南靖陨落。

应知也听到动静,抬起头,透过脏乱的发丝看到来人竟是业帝。

帝皇之气果真是养人啊……年少时夏侯玉汝母亲无能,得不到夏侯老爷的疼爱,自然精养不起自己的儿子。同样是十几岁,夏侯玉汝瘦弱矮小,去皇宫学习,师长连武术课都不敢让他去习得。

而如今呢。

金丝绣龙的龙袍,点缀着闪耀宝石的冠冕;那双昔日曾轻抚她面庞的粗糙手指,亦在宫廷岁月的打磨下,变得光滑细腻。他的面庞再无往昔的拘谨与真诚,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自负与轻蔑,就这般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毫无半点温度。

昔日的温存早已不在,业帝也不是曾经的阿汝——不,什么阿汝,自己怎么仍记得那个温和瘦弱的少年郎?经历过那么多,应知也早已明了,夏侯玉汝自幼时起,就是歹毒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所有的都是他的伪装罢了!

她冷笑一声,“怎么?陛下终于要杀我了?”

业帝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心中竟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便被恨意取代,“你这叛国之人,死有余辜。”

应知也挣扎着站起身,走到牢笼边,死死盯着业帝,“我叛国?南靖国本就是被你阴谋算计才亡国,我落到今天这般田地,都是拜你所赐。”

业帝恼羞成怒,“你还敢狡辩!你当初,公然违抗你父帝旨意,在朝廷上数次点出他的过失,毫无君臣之礼,让他失尽了民心,忠臣倒台,你才是那大逆不道之人。”

好一个大逆不道!

应知也大笑起来,笑声在空荡的牢房里回荡,透着无尽的悲凉,“我何错之有?夏侯玉汝,我一切都是为了你,我不忍心看你过的如此窝囊,才希望你能拥有一番事业;而你,为了权力不择手段,你才是真正的恶魔!”

“说得如此大义,应知也,死到临头了,你还未有所觉悟吗?”

觉悟什么?

应知也微微睁大了双眼。

夏侯玉汝缓缓垂首,冠冕上的玉帘遮住了他面庞的一半:“不过,还是要谢你,朕的兄长,为了保你性命,甘愿以自身之命相抵;他一心救你,朕又岂能阻拦?即便他彼时不死,朕也断不会留他。”

夏侯玉汝的兄长,夏侯氏的嫡长公子夏侯玉倾,也是应知也弟弟应须也的老师。应知也与他交往并不多,毕竟她的一颗心全在夏侯玉汝身上,完全不知这人默默在背后爱了她二十余年。

应知也知道自己对不起夏侯玉倾,却别无他法。他死的那日,自己被困于烟火缭绕的大殿,刚刚出生的小妹和母后死在她身后的软榻上,母后死于一箭穿心,小妹则是窒息而亡。

那一年应知也十六岁,是少女最天真烂漫的年纪。亲眼目睹叛军入殿,她惊慌失措地跑回凤仪宫,还没来得及呼唤一声母亲就看到地板上蜿蜒着鲜血。

一切都晚了,凤仪宫也被洗劫,母亲死不瞑目,婢女衣衫不整得死状一个比一个惨……应知也瘫软在门前无助地哭喊,很快就被夏侯氏的人捉住,用锁链困在大殿等待发落。

那时候她心如死灰,不敢相信自己的爱人会这样对待南靖;那一天,夏侯玉汝向她许诺,会爱她永生永世。

造成这一切的人,她不用猜也知道会是谁;父母兄妹的结局即将就会是她的结局,没有人会救她……

但是一切都出乎意料。

应知也没有等来死亡,而是到了夜里,被来人沉默着释放。他们把她押进囚笼车,浩浩荡荡地拉去了牢房。

后来,还是夏侯玉倾的死士冒死找到被关起来的她,告诉了应知也为什么她能活下来。

玉倾公子,舍弃了自己的一切,不求胞弟放过自己,甘愿戴上叛国之罪名,只希望能留应知也一条命,哪怕只是苟活,也不要像南靖皇室其他人那样死的凄惨。

“朕这兄长向来是慧目如炬,从未因为什么事情而让自己慌了神。应知也,你分明没有半分好,更别提对他,他可真是糊涂啊……”

身后的侍卫恭顺地上前来,双手捧起一把长剑,递到夏侯玉汝面前。

夏侯玉汝目光扫过这把利剑,唇边立刻勾起得意的笑来:“没有人比你更熟悉这把剑了吧,应知也。睁开眼看看,今日,朕将会用这把剑了结了你!”

这是一把做工精致无比的利剑,剑柄上雕刻的花纹正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南靖统治者才特有的三龙戏水湾纹!

“这是……”

“南靖默帝御剑,今日也算是派上大的用处了。死在你父亲的御剑之下吧,应知也!!”

“父亲!!!”

应知也无法克制崩溃痛苦的泪水,双眼通红着扑向夏侯玉汝。她年少的悸动换来的却是鲜血淋漓的结局,贼人用父亲的剑杀死她,这是何等的羞辱和狠毒!

“若不是我选你做伴读,你根本就没有从夏侯府中脱离出来的机会!也不可能接触到皇室所有的关系和能力!”

“夏侯玉汝,我的所有一切都给了你,我不要我的家人,放弃我的地位,只希望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转身就摧毁了我最珍惜的一切!”

“噗!”

利剑以破开空气的速度刺进她的左肩,鲜血顺着破开身体的剑身迅速滴下。应知也一个趔趄,跌在了夏侯玉汝脚前,口中的控诉被他踩上自己头的足履而埋于血泥之中。

夏侯玉汝无动于衷,表情没有半分松动。握着剑柄的那只手狠狠一转,剑身倾斜,刺向斜下方心脏所在之地!

“夏侯玉汝!你,不得好死——”

绝望的怒号随着穿刺心脏的声音戛然而止,应知也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她想要爬起来,却也没有了半分力气。

“你没有那么重要。自始至终,你不过是朕的一粒棋子罢了。”

铲除这个威胁他地位的最后一个存在只要消失,就不会有人知道他夏侯玉汝的过去了。这个女人不配拥有坟墓,等待她的归宿,也只有乱葬岗罢了。

随意地拔出那把前朝皇帝的御剑,夏侯玉汝连看都没有看第二眼,就掷在了地上。他留存这把剑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今日羞辱应知也,眼下,自然没有什么用处了。

“走。”

皇帝离开,那一帮浩浩荡荡的侍从均紧跟着离开。只剩下那个,躺在血泊中的白色身影,和一把染满黑红色的利剑。

“父帝……”

应知也已经动不了几根手指,她失焦的双眸模糊不清,看着那把剑,血泪倾泻而出。

对不起……

她无能,肤浅,爱错了人,把自己的一切,葬送了国家的未来。

还有那个人。

意识逐渐消融于躯壳之前,应知也好像看到了那人。

他侧身而立,右耳上那一抹叶饰微微晃动,在阳光下反射着光。他爱穿素色的衣物,总是那般淡然,永远对她和气恭敬;

这样一个人,却在背地里默默爱了她十余年。

夏侯玉倾……

若有来世,我定然会舍身,来爱你这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