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1/1)

我刚回住所,就一屁股就坐到靠倚上。在万卷诗书的案几边,我随手拿起一本,可是一点也读不进去,不得已双手支住头,思索起来。

府上的下人也各忙各的,整个府邸,只剩我无所事事。

我取出了小菀上次送给我的刺绣,上面缝着如血的玫瑰,隐隐散发淡淡的女子体香。我开始想起一些和她的过往。

而且收纳物品的木匣还有很多东西,杂七杂八的。我已经记不清都是谁给我的,里面甚至还有母亲亲手给我缝补的衣服。

杂乱的东西里,我意外发现了一件四角都被磨损了的信封,上面没有写信人,只有短短几个小字:…亲启,前面的小字已经模糊看不清了,不知道是给谁的。

我怀着好奇拆开了这封信,机械地读着,这是一种陌生的口吻。应该是我从江南带来的东西,来京都时,母亲给我塞了许多东西,我都来不及一一查看。

信虽然不知道是谁写的,但是口吻却像一个长辈一样,温情和严格相互摩擦交融在这字里行间里,写信的人好像知道我一定会来京都伴读,要我遇事处处小心,也说了些很实际的话,还夹杂着一些关心的话语,像是在谈论流水账,又面面俱到。看到最后几行小字,它勾起了我的注意。

“如果你在京都实在遇到了麻烦,你可以找当朝的卢丞相卢郡,大将军周允,还有…帮忙。”

最后的名字被划掉了。不知道说的是谁。

回忆在游荡,这封信难道是父亲写给我的?卢郡是当朝权臣,卢怀方的父亲,我们已经见过了,而周允则是六师的统帅,周乾的父亲。明明父亲落魄一生,可为什么认识这些大人物。

卢怀方的话又一次浮现出来,把我的思绪全打乱了。难道我完全弄错了?周乾上次之所以在上书房门口帮我,并不是因为太子的口谕,而是他父亲的嘱托?

看着信的字体和文风。父亲完全不像一个才子,倒像个腐儒,写的很生涩,很难懂。不过他也提醒了我,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允许我找他们帮忙,不允许我太和他们亲近,不许我提起我的家事。

可是,信上明明告诉我,出事了可以找他们帮忙,却不允许我和他们亲近,信上的话云里雾里的,我完全看不明白。我也许今天才真正认识父亲,就这样反反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我最终把它放回了杂乱无序的收纳盒里。

“父亲究竟做过什么?”

父亲变得无比割裂了:他碌碌无为为,他又高深莫测,他不得人心,他又饱受尊重,他一事无成,他又深得赏识,他明明死前什么都没有留下,却仿佛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好了,”我自言自语说,“别想这么多了吧。”

我推开房门,想起了一些事还没做,独自离开小屋,消失在了黑夜中。

我在一个有微弱灯火的偏房门口,停了下来。

清咳声从门里透出。

“到底,小雯她,对小菀的事。”我心里想。“她知道多少?”

我下定了决心,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小菀正在照顾小雯。我拿来了擦拭病人额头的湿毛巾。

对小菀问道:“小菀,你妹妹怎么样了。”

“感谢世子大人之前的照顾,妹妹她已经好多了。”

我看着小雯日渐红润的俏脸,消沉看来已完全驱散,看来只等她病好了。

我对小菀吩咐道:“今晚就让我来照顾她吧,你也忙了一天了,今天就先回去休息吧。”

“这怎么行?照顾下人的事,怎么敢让世子大人亲自动手。”

“你放心,交给我就好了,我也一些话想和她谈谈。”

小菀迟疑了片刻,才缓缓起身离开,悄悄关上了门。

“小雯,你最近怎么样?好点了吗?”

“我好多了。”

我见小雯娇颜如初,小雯见我也眉开眼笑。

话还没开始聊几句,我就察觉到了风没了往日的闹腾,门突兀地响起了不同于往日的沙沙声。

我没有多说,起身走到门口,一把推开了小屋的大门,一双星星点点的眸子在烛火中暴露出来。

“小菀,偷听我们讲话可是不对的,你要是有什么担心的事,可以亲自和我说,但是不能偷偷摸摸趴在门后。”

小菀乖巧的点了点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最终在我的注视下,老老实实地离开了房子,直至身影完全吞没在夜色里,我才关上了门。

两支蜡烛的芯子在摇曳不定。

“小雯啊,陪我聊聊天吧,你应该还不想睡觉吧?”

“世子大人想聊什么?北齐的事吗?还是小菀的事?”

我摇了摇头,回道:“都不是,是关于你的事”

“我没有什么事,也没有什么值得说的东西,该说的,你也都知道了。”

“我不想听我知道的事,我想听一些关于你的往事。”

“我不知从哪里说起?”

烛火照在她脸上,和江南的邻家少女没什么两样。

“说你来到京都后发生的事吧!在我领你们做下人之前,你发生了什么,遇到了什么,和我聊聊吧,我想听听。”

孤灯摇曳,我这一句话,仿佛打碎了她要聊天的心情。夜风四起,吹得人不寒而栗,晕染浅橘色的烛火,她哑然了。

我等着。

“世子大人,为什么?你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姐姐她,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我用湿毛巾擦了擦她额角的汗水,笑了笑,“我都没有提小菀,你怎么就敢断言是她出事了呢?你想太多了吧。”

对啊,我明明没有提到小菀,她却第一个想到了小菀,真是奇怪啊,是吗?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的夜晚。

次日,我又因为一些琐事起晚了,一直都是迷迷糊糊的,下人沏了杯醒神茶,我才稍微清醒了一点。

我把官印从枕头下取了出来,紧紧攥好,它还是和之前一样干净如初,该让它派上用场了。

小雅这时送来了一些糕点,配上了一些应季的蔬果。这些足以应付早膳了。

“小雅,今天有没有人找过我?”我问。

“没有啊。”

小雅帮我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用手压平褶皱,还不忘整理好我的束发,又串上了平时用的发束,时间我之前已经和李贺袁约定好了,定在了中午。

还没到约定时间,我就打算早早出发,而且只带上了一个马夫和从卢怀方那里的借来的护卫——李彪,三个人就这样坐着马车前往繁华的京都。

“大人,”马夫问,“我们去哪?”

“你先别问,先出城门。”

马夫一脸漠然,不明白眼前这位大人,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不过他作为一个下人,还是有分寸的,不敢唐突的多问,只管驾着马车出城。

皇城门口,马车还没走多远就被拦了下来。披坚执锐的禁卫军围了上来。当中一个禁卫军首领大喊道:“例行检查,通报一下姓名。”

他声如洪钟,似乎要把两旁的秋叶给震动下来,马夫显然都被他吓到了,之前肯定没有这种程度的盘查。

他战战兢兢的报上我名字:“里面是严子恕,严大人。”

一听到这个名字,禁卫军立马变了脸。

外面马上就没了动静。

我摊开了布帘,注意到禁卫军在向不远处的马车传达我的姓名。

远处那辆马车绝不一般,富丽堂皇,金色的帘子陈设其中,白玉镶嵌左右,那是达官显贵才敢坐的马车。

里面的大人只交代了几句,禁卫军立马指示马夫可以回去了。

“你可以回去了。”

回去?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竟然赤裸裸地被拦在了皇城大门口,毋庸置疑,这只有大陈皇族才做得到,毕竟,皇城的禁卫军只听从皇族的命令。

紧张的空气慢慢压了下来,压在我紧绷的神经上,压得我喘不过气。马夫颤颤巍巍的靠近我的帘子,耀眼的光线一点一点涌了进来。

“大人,禁卫军不许我们出皇城,我们该回去了吧。”

“回吧。”

禁卫军并没有想让我走的意思,“等一下,严大人,前面的马车上,有人要见你。还请你一个人过去。”

抬头望去,马车外面,黑压压的,是一排排的禁卫军。脸庞肃穆,风吹过他们如刀削一般的脸,没有一个人敢摇头晃脑,甚至连轻微的抖动都没有,他们训练有素,文丝不动;只夹杂着重重的呼吸声,听上去显得十分的刺耳。

我摊开布帘,又看了一眼马夫,平静地说道:“你先回吧!今天发生的事记得不要和府里的人多说。”

我又对李彪交代了一些事:“你想办法出城,偷偷跟上我,暗中保护我的安全。”

李彪点了点头。

我又重新提起注意力,远眺着那辆马车。马车里的人仿佛也在看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看不见他是谁,我只知道,他不是太子,就是三皇子。

我的心在有规律地跳动,就像海浪撞击在石头上一样。我向四周看了一眼,缓缓走了下来。

我一步步靠近那辆马车,石块铺成的路面走得格外的长,我心里想着:

“马车里面是谁,是太子?还是三皇子?”

寒风怕打着我的脸,光是轻轻的感受一下,就有忘却疼痛的错觉。我感觉有种狂风大作之感,风浪沿着一头向另一头倾倒,帝王的威严,我一下子就在风中感受到了,看不到摸不着的风暴,悬在无声无息处。

禁卫军让出了一条道,眼神空洞的看着我,看不出任何表情。

“站住。”那辆马夫旁边的护卫喊道。

“我要搜一下你的身!”

我闭上眼睛,缓缓张开双手,露出袖子里的双臂。那个护卫飞快的在我身上摸索一遍。没有发现异常,礼貌地让出了一条道。

“太子就等你了,还慢吞吞的干嘛呢?”

马车里探出一个脑袋,竟是范守克。

不用说,这一定又是太子的安排,他不可能无缘无故找过我,这次在皇城门口蹲着我,肯定又抱有自己的目的,看来我和李贺袁的邀约是注定去不了了,不过我反倒是好奇,太子这次找我是出于什么理由?

“看样子,严公子几日不见又变俊朗了。”

“殿下缪赞了。”

“快上来吧,还等什么?”

太子微笑的朝我招手,一副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样貌,如果没有人告诉我,他是太子,我真有可能把他当做皇城的帝下。

我应了一声。

“太子殿下,我今天有些事脱不开身,不知道太子殿下突然找我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卑职吗?”

“你说我呀,我没什么事就不能找你吗?我到是很好奇你有什么事。”

我只能避重就轻,和李贺袁有约的事,现在说出来不太恰当,我只能把该说的事说一下。

“郝大人,有个案子托我去办,期限快到了。我想趁这个休沐日好好调查一下。”

“啊,你说道是西市大案吗?”他说。“要不要听听我的猜测。”

他把脸凑近我,轻笑了一声。

“子恕啊,你知道吗?西市的案子,有没有可能是别人为你下的套?”

我的汗水止不住外流,“多谢殿下告知。”

“我可啥都没承认!”他接着说,“西市大案我也不清楚,严公子不要多想。”

范守克在一边摆弄着自己的衣角,对我俩的谈话一副事不关心的样子。

我不得已又坐了下来,又在想太子的话。

太子突然往前一仰,对着马夫叫道:“去西市酒楼。”马发出怪叫,缓缓驶向西市。

“子恕啊。路上说吧,我谈谈我对案子的看法?”

我点头。竟然是去西市?恰好和我目的地一模一样?

“听说你和李贺袁还有约,我陪你一起去吧。”

太子果然什么都知道,对于这一点,我并不感到意外,太子的心思深着呢。

“其实那个状元郎被杀,本来和你没有关系,偏偏杀他的花魁要见你。是吧?”

完全和我知道的一样。太子也知道事情的内幕吗?车穿过如水的闹市,却像个过客,不留下半点痕迹。

“其实,你不去大理寺本来一点事都没有的,可你偏偏去了大理寺。这就麻烦了。”

他偏过头,又继续说道:“郝绍仪一直怀疑你参与过状元郎被杀案,尤其是那个花魁又点名要见你。”

我听见太子的消息,并不感到担心,因为我见过郝绍仪,我知道,他不是庸吏。他也许对我有过怀疑,不过他应该清楚我和案子无关,不然也会把查案的权利交给我。

“是谁想害你,谁就是幕后真凶,你觉得的呢。”

我眯了眯眼,不置可否到:

“臣不敢妄加揣测。”

“哈哈哈,”太子说,“子恕啊,你是我的人,只有我能保你的,也只有我能帮你,你有我就够了,你却不相信我,你怎样才肯对我袒露心扉。”

我没有说话,其实太子给的消息,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其中有内幕,我早就知道了。

而且,我还知道那个花魁在撒谎。

因为,捕快曾说,状元和花魁他们两人认识时间不过一个月而已,如果是远在边境的胞兄指使花魁去接触状元郎,消息传到京都至少也要一个多月,而花魁接触状元郎只有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对不上,就算是提前下达的指令,现在也离二月春闱过去了很久,怎么可能只有一个月的接触时间,如此不周密的计划,不可能是兄长想出的计划,更何况之前的胞兄,还不是大将,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卒,无权无势,哪来的能力在京都最豪奢的酒楼安插心腹。

我舒展双臂,抬头看着太子,好奇地说道:

“不知道殿下接下来想我怎么做,让我以后都对三皇子扮白脸吗?”

红白脸是京都京剧的戏剧角色,红脸是京剧中的正派角色。指扮演正面的角色,对事情采取宽容忍让的态度。白脸是京剧中的反派角色。指扮演反面的角色,对事情采取尖酸苛刻的态度。不过一唱一和都不过是演戏,目的还是婉拒李贺袁。

“子恕啊,你做你自己就行,你想说什么,做什么,随意点就好。”

我尽量保持冷静,不想带入一点自己的情感。

太子真不愧是太子,和他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舒服和随性。有时候也像另一个三皇子。

不过,事实上,我的把柄一直在太子手里,哪来容得我随心所欲。太子不愧是太子啊。

“放心吧,”太子拍了拍我的肩,“我想,不会耽误你办案的。”

“殿下说笑了。”

太子肆意的大笑,突然也有点池峪得的影子了。

“这真少见。”范守克接过话。“太子殿下竟然对严公子如此器重,严公子,你的前途真是不可限量啊,以后我们就以兄弟相称吧。”

“没必要,没必要,守克,你不要再为难子恕。”

太子再次出面帮我解围。

“严子恕和卢怀方以兄弟相称,是因为两家有联姻,你和严子恕非亲非故,又以兄弟相称,不是乱了礼数吗?”

礼数?太子竟然会在乎礼数?李贺袁加冠时明明一点没尊礼数,对太子而言,礼数不过是地位尊贵对地位卑贱的约束罢了。

“倒是我们俩,可以和兄弟相称。”

我听完顿时汗流夹背,顾不上还在马车里,赶忙跪下,回道:“臣不敢。”

“这什么不敢的,你娶的是公主,也算我的妹妹,那你也算是我的妹夫,我俩之间以兄弟相称,完全合乎礼数。”

范守克惊呆在一边,不可置信。

湛蓝的天宇下,西市里的人流生生不息,如波浪一样。人间的烟火里,我们都是其中一个不起眼的烟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