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 臣服(1/1)

至今,东厢也还没收拾出来,拉拉杂杂地堆着书摞和杂物。但二人回薛南府后,薛枭将山月送至西厢门口,未曾言语,便折身欲返回东厢,刚行三步,又转身大跨步重回西厢。

西厢的门半敞着,澄心堂纸制就的山水屏风拦在门廊。

门廊向里,就是熟悉的床榻与清冽的青松香。

薛枭的脚步却止于略高一寸的门槛。

他紧紧抿唇,在门廊来回煎熬地折身,终究停下脚步,左手随意搭在深赤樟木门框上,右手五指紧扣将那幅名为《山月》的画卷握紧在掌心,薛枭微微垂眼,长直而紧密的睫毛挡住所有视线。

“山月——”薛枭开口。

里间无人应答。

纸面山水屏风盎然大气,水氲墨点如蛟龙游动。

隔了一会儿,才从屏风后斜探出一个脑袋。

王二嬢脸皱得像老茄子,为难地朝里看又朝外瞅,隔空向薛枭摇头,做了个夸张的口型:“快—睡—了—”

薛枭的左手不自觉地向下滑落半寸,眼神却紧紧盯住西厢那扇半合半关的门,门随着隆夏初秋的风摇晃,门缝时大时小——他知道这扇门如果彻底关上,除了把锁头毁掉,他将再无机会,而他不敢赌下一阵风向东南西北哪一面吹。

“我只有一句话。”

薛枭低声,又扬高声音,语态坚定地重复一遍:“我只有一句话——让我进去。”

王二嬢眼皮皱得快要拉皮,衣角被黄栀猛猛扯了好几下。

王二嬢低头骂一声:“爹爹个腿的,莫扯了!衣服扯烂了!”埋下头,低声似在与黄栀商议:“...让他进来嘛?”

黄栀缩在屏风后不知说了什么。

王二嬢有些生气:“你不懂!你没看见过山月那副半死不活的吊样子!”王二嬢抬头看了眼薛枭,压低声音同黄栀解释:“...你就当他是条东蹿西蹿的鲤鱼,只要闹得田间的鲫壳儿活过来,就算不把他杀来吃了,也划算呀!”

好像是很质朴的道理...

黄栀扯衣角的手滞了滞。

王二嬢立时高声向里间嚷道:“薛大人进来拿褥子被子,总可以的吧?——这么热的天,你总不能喊别人不盖被子睡觉吧!”说着便趁势探出一只脚,将西厢的门挑得宽些,又扯开黄栀向外退。

薛枭径直单手推开门,大步流星朝里走,头一偏,避开拱门的珠帘,身形挟带仲夏潮热的闷气一股脑入内,与厢房中低迷清冷的气息撞了个满怀。

山月偏身倚窗,左手抱住胳膊,右手食指与无名指掐着那柄许久未碰过的水烟枪,指头翘动,银制的水烟枪随着她起起落落的心绪,上下浮动。

薛枭一眼即知:“你想试,你是否又重新怕火?”

山月后背一僵,片刻之后,旋即侧身,重新神定眸静:“这就是你的‘那句话’?”

薛枭并不回应,却抬脚跨步,欺身而上,他比山月高出整整一个头,垂眸俯视,眸光深邃且沉定:“你是个懦夫。”

山月食指微抖,水烟枪磕在窗框上,轻轻地“砰”了一声。

“你是一个懦夫,凡事你不敢怪别人,你只能怪自己。你装作很强大,但实则你一直藏在强大的躯壳中瑟瑟发抖,你在害怕,你害怕失败,害怕别离,害怕背叛,害怕所有的一切都是幻象,终将如昙花一现,最后离你而去!所以你本能回避,回避‘过桥骨’,回避与水光相认,甚至拒绝直视程行郁的尸体!”

为何山月习惯与王二嬢、与黄栀待在一起?

因为她们从不将“她在乎她”宣之于口!王二嬢的“在意”藏在大呼小叫的骂声里!黄栀的“在意”藏在讨价还价的势利中!

薛枭每说一句,便朝前走一步,直到最后他的脚尖抵住山月的脚尖,再无路可去。

山月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她强迫脊背挺直,绝不向后倾。

山月死死直视薛枭,隔了片刻才从唇缝中泄出一声轻笑:“你不用激将我,就算我是懦夫,又怎么样?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就是害怕,我害怕火,我害怕分离,所以我害怕活着,害怕拥有过又失去,我没有那么大的胆——”

山月的话戛然而止。

只见,薛枭将手中的卷轴一把扯断,将装裱好的绢布裹住里面的画,随意团成一条粗糙的布卷,单手掀开烛火的灯罩,将布卷凑近跳动的火焰。

“哧——”一声。

烛火将那副名为《山月》的新作吞噬,重新而生的火焰红得不可收拾,蓬成一簇一簇的小花,顺着布卷一路烧过去。

甫才强势俯视的不死鸟薛枭,如今却缓缓地弯下了腰,以臣服一般的姿态,将那卷火,点上山月手中的水烟枪。

蜷缩在一起、被揉成一团的烟丝,瞬时发出壁栗剥落的声音,紧跟着便在茫茫夜色中展现出隐约扭曲的火红。

薛枭仍旧弯着腰,却抬起头,以下位者的姿态,笔直地仰视山月:“你看——炽火点上烟斗,你没抖,亦不曾躲开。”

山月眸色复杂,眼睫剧烈颤动,目光却一动不动地落在烟杆上。

薛枭一眼将她看透。

她确实想试试,在程行郁突如其来的死亡后,她对火焰的惧怕,是否死灰复燃、卷土重来。

但她连试一试的勇气,竟都没有攒齐。

薛枭帮她试了。

已经点燃的烟斗像星河中一点发光的微尘,烟-丝刺激且强劲的味道随着袅袅直上的白雾飘到窗外,萦缠在镜湖上,像一朵还未开败却不合时宜的菡萏。

“你已不怕火,你当然也能从容应对其他恐怖之物。”薛枭轻声说。

薛枭抬起身,手挥动着灭掉布条上倔强的火焰。

“我可以等,你可以走,但你不能退。”

薛枭弯曲双膝站在低位,双手轻轻握住山月的双臂,将头低到山月双眉额间,两个人靠得很近,鼻尖抵住鼻尖,他呢喃着却始终坚定:“你是山月,我就是飞鸟;你是懦夫,我就是疯狗。”

“疯狗最擅长的,就是咬定不松口。”

“这才是我要说的‘那句话’。”

山月微微阖眸,两行泪终于顺着面颊落下,她不自觉摇着头,像被抽走所有力气,哭声与泪意,终于如洪水漫灌心头。

等等她吧。

懦夫不可能三五天,便勇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