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叶晨的决断(1/1)

孙少平赶忙把脑袋压的更低了,棉帽的护耳耷拉着,几乎要盖住他通红的耳朵。他刻意学着大哥孙少安,拖着瘸腿走路的姿势,在雪地里划出歪斜的痕迹,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伪装成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庄稼汉。

孙少平的手指在袖口里绞紧,指甲掐进掌心的旧茧。三年前,这双手还能写出一手漂亮的板书,如今,掌心只剩下煤灰嵌满的纹路,和手指缝里的黑漆麻乌。他甚至屏住了呼吸,生怕喝出的白气会惊动那个站在枣树下的人。

三十步开外,田晓霞的目光不带一丝感情的淡淡掠过那个佝偻的背影。军大衣的毛领蹭着她的脸颊,他下意识的往后仰了仰头,晨光正好照见那个人棉袄后襟的破洞,露出灰白的棉絮,像团脏污的云。

田晓霞记得很清楚,一九七五年的秋天午后,她和孙少平第一次邂逅,两人在县ge委会院里的葡萄架下,还曾经讨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来着,那时的她对这个少年很有好感。

枣树枝上的冰溜子咔嚓断裂,田晓霞收回了目光,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套慢慢戴上。羊皮手套带着淡淡的樟脑味,这是母亲去年从魔都出差带回来的。她仔细抚平每根手指的褶皱,仿佛在完成某种仪式。

当孙少平那踉跄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坡梁后,田晓霞轻轻呼出一口气,白雾瞬间模糊了视线。

她对孙少平态度有这么大的转变,其实是基于两点原因,一是因为孙少平当年因为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被劳改,哪怕是堂姐田润叶主动揽过了责任,可田晓霞也不觉得孙少平就是干净无暇的。

再加上堂姐田润叶二次离婚的时候,她去到杜莉莉的宿舍看望姐姐,看着她蜷缩在宿舍的木板床上,脖颈处的淤青像腐烂的紫葡萄,还有离婚那天,堂姐把结婚照撕碎了扔进灶堂,火苗窜起来时,映得他眼泪都是红的,而这一切都是孙家人造成的,是不可原谅的!

田晓霞站在枣树下,军大衣的毛领被风吹得微微颤动。他望着孙少平离去的方向,目光中带着复杂的情绪。

自从父亲田福军被调到黄原后,家里就冷清了许多,深刻地印证了人走茶凉的道理。母亲作为县医院的骨干,过年期间还要值班,外公又因为老年痴呆被送去养老院,整个家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田晓霞轻轻叹了口气,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消散。今年春节,她特意来到大爸田福堂家过年,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知道堂姐田润叶会从市里回来。想到即将到来的团聚,她心里泛起一丝暖意。

田晓霞还记得上次全家团聚的场景,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当时润叶姐和李向前还没有结婚,一家人围坐在炕桌前包饺子,母亲还特意做了她最爱吃的酸菜馅。父亲和大爸喝着西凤酒,聊着县里的工作,她和堂姐则是在院子里放鞭炮。

如今物是人非,父亲被调离原西县,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平调,但是在很多人眼里,这就是被边缘化了。

田晓霞想起父亲离家前的那个晚上,书房里的灯亮到很晚,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想必父亲当时也是迷茫的吧?母亲默默地为父亲收拾着行李,把一件件衬衫叠得板板正正。

“小霞,去了大爸家要懂事。”

父亲临走时拍了拍田晓霞的肩膀,眼神里有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叮嘱道:

“多陪陪你润叶姐,她……最近不容易。”

田晓霞自然清楚父亲话里的意思,润叶姐二次离婚的事情,在整个双水村、石圪节公社甚至是原西县都传的沸沸扬扬,人们说什么的都有,只是大部分都说她走到今天完全是自己作的。

田晓霞跺了跺冻僵的脚,准备往回走。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就像他心里那些抹不去的记忆。路过孙家破旧的窑洞时,她特意加快了脚步,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不愉快的往事都甩在身后。

村口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他们正在堆雪人,一个小男孩把一节树丫,插在雪人的脸上当鼻子。田晓霞不禁微笑起来,心情也轻松了许多。不管怎样,春节总是要过的,一家人能团聚就是最大的幸福。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红围巾,朝着大爸家的方向走去。炊烟此时已经从烟囱里袅袅升起,想必大妈,已经在开始准备年货了。今年这个年,或许能冲淡一些过往的阴霾,给这个家带来新的希望……

……………………………………

腊月三十的下午,黄原城飘着细雪。市文化馆的苏式小楼里静悄悄的,只有值班室的烟囱冒着淡白的炊烟。田润叶抱着啼哭的婴儿,望着窗玻璃上结出的冰凌花发怔,这是他和孙少安离婚后的第一个春节,也是孩子出生后的第一个年。

“咚咚咚”,敲门声轻而急促。田润叶诧异的打开门,风雪裹着两个人影卷进来。贺秀莲穿着崭新的枣红棉袄,怀里抱着个用小棉被裹的严严实实的搪瓷罐,叶晨跟在后面,军大衣肩上落满雪花,手里拎着的网兜里露出饭盒和罕见的橘子汽水。

“你们怎么过来了?不是要在家守岁的吗?”田润叶慌忙用身子挡住门缝灌进来的冷风,怀里的婴儿闻到食物香气,突然止住了哭泣。

贺秀莲把搪瓷罐往办公桌上一放,罐底在旧报纸上洇出个圆印子,她笑着说道:

“是婆婆让我送来的,说是怕你值班吃不上热乎饺子。”

贺秀莲掀开罐盖,红烧肉炖土豆的浓香,瞬间驱散了屋里的寒意。叶晨从网兜里取出了铝制饭盒,一个个掀开盖子,然后说道:

“酸菜馅儿饺子三十二个,韭菜鸡蛋的二十个,秀莲特意炸了油糕,说是让你尝尝晋西的味道。过年了,冰峰汽水抢手的不得了,我堵在供销社,好不容易才买到。”

田润叶的眼眶发热,她别过脸去哄孩子,唯恐让他们两口子看到自己落泪,声音有些发颤的说道:

“这么远的路……雪天滑的很……”

“拖拉机顺路去拉年货,捎了我们一段。”叶晨轻描淡写地说着,却悄悄跺了跺冻僵的脚,鞋帮上的血渍明明是从二道街那边沾来的。

贺秀莲此时已经麻利的摆开碗筷,突然想到了什么,哎呀一声,从棉袄的内口袋里掏出个红布包,然后说道:

“差点忘了!这是婆婆给娃赶制的虎头鞋!”

小巧的布鞋上绣着“出入平安”,鞋底还纳着北斗七星。这里面其实是包含着深刻寓意。“虎”与“福”“富”二字谐音,寓意着福气和富贵。

治愈出入平安,这是最真挚而直白的祝福和祈祷,就是希望孩子无论是出门还是入门,每一天,每一步,都平平安安,无灾无难。

至于鞋底纳着的“北斗七星”,则是“踩煞”的升级版。鞋底纳图案也有“踩在脚下”的意思。将邪恶之物踩在脚下,使其不得翻身。北斗七星作为强大的神力象征。其“踩煞”辟邪的效果比普通图案要强大的多。

婴儿咿呀着去抓鞋上的红穗子,田润叶的眼泪终于抑制不住的掉了下来,砸在孩子的襁褓上。她想起了在孙家过的那个年,30儿晚上只有半碗结冰碴的糊糊,孙少安还骂她“丧门星”。

“哭啥嘛,大过年的!”

贺秀莲用袖口给她擦脸,自己的声音却带着鼻音:

“初二早上7点,运输站王师傅的拖拉机捎咱们回去,驾驶室里能坐三人,不怕娃挨冻。我和晨哥也是沾了你的光了,拖拉机是李向前帮着联系的。”

叶晨蹲在煤炉旁添煤块,炉火映的他侧脸发亮,他状似无意的说道:

“王师傅的媳妇儿是秀莲同乡,老家也是山西的,秀莲特意叮嘱他给驾驶座铺了羊皮褥子。对了,我和秀莲小年回去的时候,福堂叔让帮着给你带个话,说给你留着窗花还没贴,等你回去一起贴。”

窗外传来零星的鞭炮声,田润叶夹起个饺子,酸菜的清香,让他想起前两年在二爸家,一家人热闹的场景。为了驱散愁绪,她故意说道:

“也不知道杜莉莉那家伙干嘛去了?神神秘秘的让我顶班,自己却没了影子。”

贺秀莲噗嗤一声笑了,和丈夫对视了一眼,然后说道:

“我和晨哥来的路上,刚好看见武惠良骑着自行车带她走了,车把上还挂着个饭盒,杜莉莉这家伙怕是和我们一样,都是给人送年夜饭去了。”

三人笑作了一团,婴儿也跟着咯咯笑起来。临走时,叶晨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串小鞭炮,递给田润叶说道:

“守岁的时候放,去去晦气。”

送走二人后,田润叶抱着孩子站在窗前。雪地里两串脚印蜿蜒向远方,很快被新的雪花覆盖,她低头看看怀里的孩子,新换上的虎头鞋上的银铃叮当作响。

雪越下越大,将整个黄原城温柔包裹。文化馆的灯光亮到很晚,像茫茫雪夜里一颗温暖的火星,守着旧岁最后的时光,也等待着心碎最初的黎明……

大年初二的清晨,双水村还笼罩在薄雾中。田润生踩着吱呀作响的积雪,不时朝村口张望。田晓霞裹紧军大衣,红围巾在晨风中像一面跃动的旗帜。

“来了!”

田润生突然指向远处,拖拉机“突突”的声响由远及近,车头的烟筒冒着黑烟,在苍茫的雪野里格外醒目。

到了近前,驾驶楼门打开,叶辰先跳了下来,转身小心翼翼的搀扶。抱着孩子的田润叶,贺秀莲从另一侧下来,手里面拎着大包小裹的年货。

“姐!”

田润生快步上前接过行李,目光在接触到叶晨时顿了顿。田晓霞站在原地,看着那对年轻夫妻,叶辰穿着半旧不新的军便服,却遮不住身上的书卷气;贺秀莲红扑扑的脸上带着笑,眼神明亮的像浸过山泉。

田润叶看了看自己的堂妹,笑着帮她做着介绍:

“小霞,这是叶晨和贺秀莲,我在黄原的邻居,在那边多亏了他们照。对了,去年上映的电影《少年犯》知道吧?就是根据叶晨的原着小说改编的。”

那部电影田晓霞自己就看过不下一遍,这个信息她感觉到惊讶。然而更吸引她目光的却是叶晨和贺秀莲胸前别着校徽,黄原大学的红底白字格外醒目,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师大的校徽,声音有些发紧的问道:

“你俩……都是黄原大学的?”

贺秀莲笑着点头,从兜里掏出一包糖炒栗子递了过去,用带着近息口音的普通话,脆生生的说道:

“润叶姐常提起你,说你是县高中的才女!”

田晓霞捧着手里还带着余温的栗子,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想起去年八月收到录取通知书时,全家欢喜的放了半挂鞭炮。

去年县高中那届高考,复读的这些人里,除了顾养民考上省医学院,就数她的师大最风光,可跟面前的这对夫妻相比,啥也不是啊,这让她的心态有些崩。

“我能问一下吗?你们是哪届的?”田晓霞抱着侥幸心理,忍不住问道,没准儿这两口子是以前的工农兵学员,由公社举荐的呢?

叶晨自然听出了田晓霞的言外之意,他不在意的笑了笑,替妻子拍掉肩上的雪花,回道:

“七七级,我在中文系,秀莲在教育系,没准你们俩以后还会是同行呢。”

田晓霞的瞳孔微微放大,嘴巴微张的说道:

“所以你们是……第一年恢复高考就考上了?这也太厉害了吧?”

由不得田晓霞不震惊,他可是太清楚那年高考的难度了,因为各个学校都是半工半读的缘故,所以导致学生的文化基础太差,落榜的人比比皆是。

不知道有多少知青哭着重拾课本,多少应届生彻夜不眠。就拿他们县高中举例,他们那一届所有参加高考的学生,一个考上的都没有,直到复读了半年,这才费劲巴拉的考上。这夫妻俩也太厉害了吧?

贺秀莲被田晓霞看的有些不好意思,谦虚的说道:

“我也是运气好,遇到了晨哥,参加高考前他已经整整帮我补了四年课了,我以前的水平也就是高小毕业。”

叶晨把妻子揽在怀里,轻扶着他的脊背,语气中带着一丝自豪说道:

“光靠我补课,可达不到这个效果,也要你本人的努力。当时秀莲她白天跟着父亲酿醋劳作,晚上守在煤油灯前学习,有一次因为太疲累了,不小心把眉毛都燎了。”

田晓霞感觉自己的脸蛋就像煮熟的鸡蛋,她觉得自己胸前的师大校徽都有些烫手。

当年落榜后重新复读时,父亲特意托人从省城买参考书,母亲天天炖鸡蛋羹,给她补脑,家里的一切活都用不着自己操心,跟这夫妻俩相比,自己简直是生活在蜜罐子里。她看着二人敬佩的说道:

“你们俩可真了不起!”

在场的落榜生可不止田晓霞一位,田润生最终打破了沉默,开口道:

“姐,咱们都别在这儿站着了,爸妈都在家等着呢!妈炸了你最爱吃的炸糕。”

拖拉机突突地开走了,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往村里走的路上,田晓霞落在最后。她看着贺秀莲麻利的帮着自己的小外甥换尿布,叶辰自然而然的给妻子打着下手,二人的手既能劳作,也能学习做研究。

田晓霞望着叶辰夫妻俩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寒冷的早晨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破土而出。她快步追上众人,红围巾在风中飘扬。

回家的路上,贺秀莲明显感受到丈夫的情绪有些沉重。这让她感到有些不明所以,开口问道:

“晨哥,你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叶晨扯起嘴角,勉强笑了笑,对着妻子回道:

“没事,这是咱们读大学的第二年,我在思考咱们俩两年毕业后的工作方向。”

叶晨没对妻子说谎,只不过他也没有把话说全。现实世界里叶晨快把路遥先生的原着翻烂了,如果说里面最大的意难平,除去贺秀莲的病逝,就是田晓霞的牺牲了。

这个女孩儿是理想主义的化身,精神世界的引领者,她勇敢而纯粹。在一九八三年,也就是她从师大毕业,参加工作的第二年,作为省报的一名记者,她去抗洪第一线采访时,为了拯救一名落水儿童,她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最终孩子救上来了,她的生命却永远的定格在了二十五岁。

叶晨刚才之所以面色沉重,就是因为他在思考如何去干预田晓霞的命运轨迹。想要拯救这个像花儿一样灿烂的女孩儿,就一定要和她的事业线产生纠葛。

简单的思索了片刻,叶晨的心里有了决断,以自己的学历和长袖善舞,毕业后的分配方向去到省报任职绰绰有余。

而新闻口自己并不陌生,毕竟在《乔家的儿女》世界里,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个新闻记者,这一切都轻车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