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博弈（三）（1/1）

见左右众人目瞪口呆，元俨从袖抽手，坐直了身体…..

他虽津津乐道于二人之事意成人之美，却不曾想这小姑娘竟昏了神志，将自己搅入了这趟浑水…..

…..

“荒唐！”

“公主殿下悔婚便罢、怎可如此口无遮拦？！”

此刻，宋使们坐不住了，更有愤愤不平之人站了出来。

“荆王殿下乃太子叔父，朝中肱骨。”

“公主殿下荒诞自骄，可意辱我宗亲颜面，损我大宋国誉？”

…..

“殿下冒生命之险、救公主回城…..此已滑天下之大稽！若非殿下心系盟约、不愿追究，我们….”

“我们必要讨个说法！”

“对….对！”

…..

“若贵国之中有人撺掇两国相争，夏帝如此草草了事。”

“可是默认与我宋为敌……？”

….

“我瞧他们….谢罪为假，包庇是真！”

…..

听群臣激论趋于失控，元俨面色渐而阴沉下来…..

“王爷…..？”

范鄂满面忧心，欲言又止…..

….

元俨垂目，缓缓起身…..

“陛下….”

向大殿中人一礼后，那人抬起了淡厉目光…..

“公主殿下厚爱…..”

“外臣心领了。”

….

“只是，论身辈…..”

“公主之言….不符礼制，亦有违朝纲。”

…..

“外臣早年….已有婚娶…..”

…..

“此事，还望公主殿下…..”

“另择…..他人。”

元俨的婉拒令夏帝渐浮上丝丝欣然…..面对这少年时代起与自己博智斗勇、棋逢对手之人，他打心底欣赏，更已将其视为了难能可贵的知己…..他点了点头、满含歉意道：

“小女行事鲁莽，失礼之处，还望亲王殿下与众使见谅…..”

“和亲人选一事，还请众使放心…..”

“一切…..朕当从旧议…..”

…..

许得殿中人阐明，元俨致谢，落坐席中…..

….

眼看自己孤注一掷的豪赌接连落空，青宴含泪咬唇，似受了巨大屈辱…..

…..

“阿…..阿宴？”

野利皇后疑惑难解、心怀不安，方想转头安抚爱女，青宴却在交头接耳的嘲讽声中涨红了脸、从大殿正门跑了出去……

….

“阿宴？”

野利音起身。

“公主！

阿卜勒向其投去怨目，随即跟了出去…..

….

目送此景，元俨抄手垂目，深出了口气……

…..

“公主！”

追出殿外的阿卜勒一路追赶，待寻见青宴，她已停下脚步，泪如雨下….

“公主….！”

侍女痛彻心扉，小心上前。

“公…..”

….

“在….”

“在他们的心中，我…..”

“我到底我算什么…..”

…..

“公主….”

阿卜勒痛心疾首，却难觅安慰之语，

“告诉我，阿卜勒…..”

青宴转过泪目，握住了侍女双臂。

“父皇母后看重血统家世，不顾我意愿。”

“阿音亦惧母后威严对我视而不见……”

“如今…..”

“如今我只因一时气话，他赵元俨更弃我于不顾，任由宋使给我难堪…..”

….

“他们…..”

“他们明明皆救过我性命……”

“可是…..”

“可是为什么…..？”

….

“公主….！”

….

“我可是公主呐…..”

“阿卜勒，我…..我可是公主呐……”

“我不想、我不想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女孩泪如断珠，更一时钻了牛角尖、似难自拔。阿卜勒虽试图使其清醒，但自己此刻的话已然无法灌入那双耳中…..

她躇踌再三，将女孩抱入了怀中….

“奴婢知道…..”

“但公主殿下…..”

…..

“您永远不是一人…..”

….

“您…..”

“您身边还有奴婢。”

她红着眼眶给予其所有温柔，青宴恍惚泪目，仰头而望…..

“只要阿卜勒…..还在公主身边一日…..”

“无论大夏，亦或宋土…..”

“公主所作决定，所行之地……”

“奴婢…..”

“奴婢都会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模糊视野中，似水柔光包覆住了青宴满面泪痕的脸庞…..

….

“阿卜勒…..”

“你说，这往后….我该如何是好？”

一番好言宽慰后，青宴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就着午前阳光，主仆两人已扶持走出了郁郁葱葱的大殿后庭…..

“公主…..”

阿卜勒略显迟疑。

“如今在您心中…..”

…..

“还…..？”

侍女不由自主启口，青宴目光则泛开了阵阵涟漪……

“我…..”

风吹开庭院连绵摇曳的金连翘，缤纷落英的晴日木漏下，女孩的瞳仁渐渐失焦起来…..

…..

春去夏至，出使之行不觉已过去一年有余。此时的王府庭院中，繁茂夏花已接连盛开…..

流云下，若颜立于疏落葱郁，看去潺流中倒映的木芙蓉花影，不由又想到了那缠绵悱恻、刻骨铭心的夜晚….

“晓吐…..芳心凝宿露。”

“晚摇娇影…..”

“媚清风……”

她喃喃往事，转而又想起这一年有余，因惧于宫中人事，自己多数时间皆闭足府中。忍耐、不安、思念，种种心绪纷扰于心…..那人虽月月报来平安，自己心中却始终莫名忐忑…..

她将院中落花拾起、一朵朵抚平、收于绸袋，待绸带渐满，女人踌躇转身，抬目却映入了不远处来人笑意盎然的身影……

“蛮儿…..”

…..

“小姐！”

“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见贴心人儿一路跑来，若颜舒展开愁容。

“这是…..”

她接过春蛮手中的书信，抬起了难掩惊喜的目光。

“是王爷的书信？”

春蛮点头。不由分说，若颜展开信纸，将那熟认于心、纵逸俊秀的字行细细览阅了起来…..

阅至渐尾，女子难抑上扬嘴角….

…..

“小姐，可是……？！”

…..

“嗯！”

莫名的预感下，女子肯定地点了点头。

“王爷…..”

…..

“王爷，还有三月…..”

“便要归京。”

…..

“太….太好了！”

春蛮难掩欣喜，紧握住了若颜双手。

“如今和议已定….”

“这样一来，待王爷归京、向皇上禀明一切…..”

“王妃娘娘之事便会有所转机…..”

“而淑妃娘娘助言，您与小皇子…..”

“您与小皇子便有团聚的希望了！”

….

见春蛮眼中熠熠生光，若颜苦笑，默而点头…..

…..

主仆两人交谈回屋，若颜转回余光，眼底不意而入王知茶与侍女行步如风于庭中的身影。瞧其外归衣束，警惕之余亦生出三分好奇。

“蛮儿…..”

若颜怔怔而望。

“我瞧知茶这些日子时常出府…..”

“她这是…..”

同望去一处，春蛮一愣，随即又透出些许慌恐。

“她….还用说么……”

“定是回相府呗。”

见若颜一脸不解，春蛮无奈叹气。

“小姐，您这些日子闭门不出…..怕是什么都不知道…..”

“如今王妃娘娘下狱，府中有些人便蠢蠢欲动、心怀幻想了….”

见若颜疑色愈深，春蛮虽想守与漓画之约定、不提那人之事，此时心中的愤愤不平却再难掩藏。

“说到底，这时候她急于奔走，还不是想借其父之言，助其……”

见若颜恍惚，春蛮欲言又止。

“小…..”

她小心翼翼盯凝若颜白净的侧颜，见其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由攥了攥出汗的手心。

…..

“小姐…..”

她寻安慰话语，一时间胡乱解释了起来。

“王爷平日虽未明释，但大家皆已心知肚明，在王爷心中，除了王妃娘娘…..”

“便满心满眼都是娘娘您。”

“况且您替已故的王侧妃养育允珠郡主，又冒死生下“小皇子”。”

“她王知茶…..何德何能……！”

却是这般安慰令若颜瞳仁渐扩、含泪愈恐…..

“娘娘！”

侍女抚上其衣袖，若颜却缓缓抽离了身子……

“如今王妃娘娘尚在狱中……”

“知茶之事我不知…..”

“但…..”

….

“你我若妄言揣测…..”

“便是不妥。”

……

“小、小姐，奴婢只是…..”

“奴婢只是……”

春蛮满含委屈。

若颜凝滞片刻，方欲再度数落，廊亭中袅婷而来的身影却打断了两人对话…..

主仆转目，目光双双凝固。

….

“哟。”

“今日蛮儿姑娘是怎么了？”

见方才消失在院外的知茶不知何时登门而入，若颜与春蛮怔在了原地。

“可是…..”

“与狄姐姐吵架了？”

未及话语，那娇小玲珑的身影已近至若颜身侧。女子愕然失语，春蛮看去那盈盈笑脸，敢怒却不敢言。

“姐姐与茶茶这些年虽同居府中…..”

“如今…..”

“可是愈发疏远了…..”

直勾勾盯上若颜垂目，女孩欲言又止。

“不知姐姐…..今日….”

“可方便一叙？”

…

“小姐…..”

春蛮回神，悄扯若颜衣袖。

若颜缓抬目光，与那娇媚笑眼静默凝对…..

见那审视中斥满坦然，她移开了目光，深缓了口气…..

“无妨…..”

…..

“小姐？”

春蛮惶恐侧目，若颜微微摇头。

（“且看其来意，随机应变也罢……”）

读懂主人心中打算，春蛮握紧置于身前的双手，跟上了两人朝屋中而去的步伐…..

…..

于厅中落座后，若颜虽竭力保持着警惕与理智。但一切却还是在那女孩寒暄后娓娓道来的一番话中渐渐瓦解……

“你…..你说什么？”

果不其然，若颜瞬起身，泪目含痛。

“你是说，王爷有性命之忧？”

茶茶手绢遮掩从方才开始便已渐红润的泪目，神情十分恍惚…..

“王爷为救那西夏国公主，竟不惜…..”

“姐姐你说，世间…..竟有此荒唐之事？”

茶茶愤然抬目，若颜却苍白了面色，缓而回坐了下来……

….

“娘娘…..”

从方才开始站于一旁、一言不发的漓画轻俯下身…..

“王爷未归…..”

“一切，还有待……”

…..

“不错，过去…..”

“我与姐姐兴许是生过各种误会，让姐姐生了疏远之心…..”

“但…..如今府中无人主事，人人自危……”

….

“姐姐若与茶茶离心…..”

“此危急难关…..我们又该如何渡过…..”

直至若颜垂泪，无视强言的知茶瞳中方闪过一丝“欣慰”。

“过去之事，茶茶数度自省，亦不奢望姐姐原谅…..”

“只望…..只望看在长姐之面…..”

“姐姐能与茶茶应对当下至急，替…..”

“替王爷分忧解难……”

…..

“娘娘…..”

“王爷重伤一事，从未于信中提及。”

“此事朝中亦无半点风声…..”

“且不说她…..如何知晓此事。”

“就算…..”

“就算此事属实…..”

“特意告之…..”

若颜眼中闪过丝缕惶恐。

“恐…..”

侧看去身边大侍女清冷双目，若颜踌躇了神色…..

…

茶茶并无慌乱，扶袖正坐，渐扬起嘴角…..

“姐姐…..”

“可是疑心……”

“家父…..与王爷的交情？”

浅笑时，那目光又含带过几分无奈的悲惘。

“王爷恐朝中动荡…..”

“故秘而不宣。”

“恐姐姐忧心，故…..”

“只道平安。”

“这份良苦用心…..”

“可还真是….”

….

“孤独至深…..”

“令人…..”

“满怀痛心呢…..”

话既出，即便有意劝驳的漓画，此刻亦有口难言，难再责难…..若颜惶恐惘目，攥紧了膝上裙衫。

“来月，茶茶将行相国寺，替王爷虔祈平安。”

“姐姐…..”

她站起身，微垂恭顺目光。

“若依旧心有顾虑，不便出府。”

“茶茶…..”

“茶茶亦可替姐姐多上柱香…..”

….

“求王爷…..”

“归途顺利，无虞……”

“安康。”

慢条斯理说罢，那余光盯凝若颜许久，随即转过了身…..

…..

一番无关痛痒的告别后，小女孩并未于涟珠院久留。待其与芙洛离去，漓画回过了忧心重重的脸庞。只见若颜坐于厅侧，低挂泪水的长睫下，双目始终惘然失神着…..

“娘娘，王知茶所言您万不可放于心上……”

“画儿只觉，依王爷的脾气…..”

“就算是丞相大人，也绝不会轻易将此事告之…..”

“依奴婢看…..使团之中，定有…..”

话未尽，女子强筑的心中防线却在此刻彻底瓦解了….

脸颊上，泪珠断线而落…..

“娘娘…..”

…..

“娘…..”

却是漓画与春蛮两人的竭力关切，亦无法打消那人受伤的事实与若颜心中如潮水袭来的无尽担忧。她说不出一句话，紧攥着随身携带的玉佩，璎珞压着手臂的冰冷触觉下，只觉每一次呼吸皆牵连着周身疼痛…..

放空泪目的数度喘息下，若颜勉强站起了身…..

“小…..”

“小姐…..？”

一瞬间，春蛮从那布满泪痕的脸上看出了些许端倪。

“娘娘…..”

此刻，漓画亦明了了春蛮心中所忧，回过了恐惧目光。

“娘娘您…..莫非……”

“莫非是想…..？”

…..

“身为侧妃，能替他所做之事却屈指可数……”

若颜含泪苦笑。

“政事我无力插手…..”

“王妃娘娘之事我亦无力相助。”

“如今…..”

“如今只是去寺中求他平安这般小事…..”

“我…..”

“总可遂了自己心愿吧？”

回看身边两人，若颜只觉自己活若笼雀，事事身不由己。这苦痛如潮水，年复一年、如今已近满溢。

“小….小姐！”

“娘娘….！”

却是一向温柔体贴之人，此刻亦变得固执倔强起来。无论漓画与春蛮如何劝慰，这可怜美人儿只是一味落泪，不愿再听…..

…..

漓画左思右想，万般无奈下，连夜起身寻去了暖音阁。只可惜一番打探下，屋中侍女文星道，今日那女子亦有要务在身，离府已有多日。

（“说来也甚奇怪，这江北玉平日虽昼伏夜出、行踪诡秘，但娘娘之事，她一向比谁都上心。”

“近日连日不见人影……”

“可是王爷那里…..”

“出了什么事？”）

漓画不安揣测着，一番寻思后忽又想到了什么…..

（“难道…..”

“难道是王妃娘娘…..？”）

忽然回首那沉于暗夜中的高耸楼阁，女人的面庞划过了丝丝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