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许天赟(1/1)

他清楚的记得他的亲生父母。

他出生在一个不算富裕的家里,父亲是村里的赤脚大夫,母亲是被父亲从乱葬岗救下来的孤女,他们很恩爱,生下他后,他们是喜悦的,哪怕他不能说话,他们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做宋锦生,代表着他们的祝福。

他一岁的时候,父亲听闻皇城有神医能治他的哑病,于是带着全家人一起背井离乡去往皇城,神医给他开了一副包含许多名贵药材的药方,以他的家境根本负担不起,然而父亲还是欣喜的接下了药方。

然后他们一家便迁徙到了以草药闻名的白苍山脚下,他日日夜夜的进山找寻这些药材,终于在一年里凑齐了大半,其中最名贵的一副药材是佛木莲,父亲早早就找到了这株药材,只不过因为佛木莲摘下后只能保存一日因此他日日守着这朵莲花,生怕被人摘了去。

父亲去世的那天便是药材集齐的那天。

那天父亲很高兴的登山去采摘最后一味药,回来的时候满脸青紫口唇乌黑,他笑得很开心,他说:“药我采回来了,夫人你赶紧熬给锦哥吃。”这是他此生说的最后一句话。

救治的大夫说他被赤骨蛇咬了,这种蛇毒无药可救,中毒者最多坚持一炷香时间便会七窍流血浑身腐烂而死。

从白苍山顶回他家至少要半个时辰,他是怎么回来的呢?

母亲忍着痛苦给他煎了药,可那药没有任何效果。

母亲歇斯底里的问他为什么不说话,她求他说说话,可他只能无声的张张嘴。

母亲第一次打了他,一边打一边哭,后来就开始打自己,再后来就抱着他哭,从那以后母亲的精神就变得有些不正常了。

他不怨母亲,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以为是自己惹母亲生气了,所以他只能听话一点,再听话一点。

他没了父亲,母亲又疯疯癫癫,所以他经常被附近的小孩欺负,而母亲哪怕疯疯癫癫看见他被欺负也会跑来保护他,抱着他亲昵的叫他“锦哥”。

他是幸福的。

他五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

那天冬雪初降,漫天银白,很是美丽。

可是对于家徒四壁的他家而言,这又是一个难熬的开始。

他生火把昨天挖到的野菜煮熟,端到了母亲的房间。

母亲坐在床边对着他温柔的笑着,他很惊喜,差点连碗都端不住,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母亲了呢。他放下碗激动的手舞足蹈,母亲温柔的摸着他的脸说:“锦哥都这么大啦。”

他只管笑,笑着笑着鼻子就开始酸了。

“还哭鼻子了~真可爱。”母亲勾勾他的鼻子,眼眶也渐渐红了,然后她扭过头说:“锦哥你再去拿个碗来,陪娘一起吃。”

等他拿着空碗回来,母亲已经端正的坐在了桌边,见他回来,她招了招手:“快过来。”

靠近后,他闻到了一股清甜的香味,是白隙花。他天生聪慧,父亲常常教他认草药,白隙花就是其中一种。

白隙花,味甘,性寒,花香清甜,……剧毒。

已经明白何为生死的他不知道母亲哪来的白隙花,他也不需要知道。

他笑着把碗递给了母亲。

母亲端起盛汤的碗几次想要倒下又停住了,她抬头看着天上,久久没有低头。他拉了拉她的袖子,对着她开心的笑了。

他其实很高兴,母亲记得带着他。

母亲无措的擦干眼泪,她说:“锦哥对不起,娘亲突然觉得好饿,锦哥再去装一碗吧。”

他不断摇头,不开心的皱起眉头指了指桌上的碗。

而母亲却端起碗大口大口就吃光了,幼小的宋锦生根本没有力气阻止:“娘吃光了!”她还炫耀似的晃了晃空碗。

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宋锦生脸落了下来,他的手死死抓着娘的衣摆,一眨不眨的盯着娘亲。

宋锦生的反应让母亲明白了,她颤着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她跌下凳子抱住了宋锦生:“娘要留下你一个人走了。”

“娘不舍得带着你。”

“可是你还这么小——”毒性发作了,乌黑的血从她的嘴里流出:“你能活下去吗?”她捧着他的脸祈求般的问道。

宋锦生很委屈,可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活下去吧,锦生。”她开始大口大口的呕血:“我是个不称职的娘亲。”

“我……我……”她倒在了地上,眼睛越来越黯淡,宋锦生扑过去无助的掉眼泪,她费力的抬手摸到宋锦生头上:“我不想死了,我的锦……”然而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

他的娘亲去世了。

被留下的宋锦生每天照常煮饭,然后端进屋里,累了就躺到母亲怀里睡觉。

直到某天他的娘亲变臭了,被邻居找上门来,他们不顾他的意愿安葬了她,他不知道他的娘叫什么,邻居也不知道他们姓什么,因此连她的墓碑都是空白的。

他也不知道他在娘亲的墓前守了多久,他晕过去了,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爷爷带回了家。

爹爹问他愿不愿意当他儿子,他看着这些人期待的目光,想起母亲的话,于是他同意了。

他们给他上了族谱,取了个新名字,叫做许天赟。他比划着想告诉他们,他叫宋锦生,但是他们看不懂,他也不会写字,等后来他们懂了,他也会写字了,但是他已经是许天赟了。

他们待他如亲子,后来他又有了活泼调皮的弟弟和娇气可爱的妹妹,还有那许许多多亲善的邻居好友。他很开心,他也很感激,原来活着是这么幸福的一件事。

再然后,裴有升他们来了。

许家传承了许久,族内有许多关于仙人的记载,因此他们明白裴有升他们说的大约都是真的,可他们家,只有他有灵根。

他是不准备离开的,有家人的地方才是他该停留的地方。

可他还是离开了。

他都做好了不管他们怎么说他都不会走的决定,但是爷爷和爹娘跪在了他的面前,呕心沥血的求他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人为什么要活下去呢?

他不能拒绝,所以他离开了。

他想,如果他死得远远的,到了黄泉,他们应该不会再骂他了吧?

只需要等待三个月,他就能追上去找他们了。就是这里似乎有点太远了,在这里死去回家的路他还能找到吗?

啊,他忘了,他们连黄泉都到不了,那他要等谁呢?

然后他被人推进了识仙路,从此他的人生变得残缺了。

识仙路里,他度过了理想的一生,亲生父母皆在,养父养母都活得好好的,他侍奉爷爷父母颐养天年,他看着弟弟妹妹结婚生子儿孙满堂,一切都很好。

他自欺欺人的在幻境里过了一生又一生,他不想从幻境里出去。

“他们都很好,你呢?”有声音这么问他。

他说:“我最好不过了。”

他不该回答的,回答后他的美梦破碎了,他被人从识仙路上拉了出去。

他被掌门封印了记忆,他们都没有问过他的意愿。

他不怪任何人,他们都在为他着想。

失去部分记忆的他努力修炼着,他想早日回去看望爹娘亲人,要是回去得晚了,他的弟弟妹妹怕是已经成家立业了,也不知到时候会不会见到他的侄子侄女。

每当想起这些,他都是快乐的。

金丹,只要到了金丹。

幸而他的天分很是不错,不过短短八年他便快要进阶金丹了,他满心欢喜。

一次下山历练,他被祁妄说动了,熔炼道种能他修炼更加顺畅,只要他更强大,他便可以护住家里人一世两世三世……他可以活很久,他可以拥有更多的亲人。

而且近乡情怯,他总觉得他准备的还不够多,礼物挑选得还不够细致。他满怀期待的从修真界搜罗了各种凡人能用的东西,直至塞满了储物戒。

与师父离别的那一天,师父说他被封印的记忆关乎他的生死,他不明白,他有什么记忆会重要到关乎生死呢?

他记住了,也给自己做了心理准备,然后他才开始进阶。

封印破开的那一瞬间,他明白了。

他带着满身的爱而来,他带着满心的怨而来。

他接受了仇人的馈赠,还要因为仇人的馈赠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多么讽刺。

他的道心裂了,他修的道反噬了他,可他甘之如饴。

刚刚熔炼的道种破碎,还是尽责的想要保护主人。

道种尚且如此,天道为何却如此残忍呢?

按耐已久的心魔欣然成型。

“真可怜。”心魔面无表情的对他说。

“我已经很幸运了。”他的不幸仅仅在于他还没有死去。

“若是幸运我怎么会出现?”心魔一板一眼的冷冰冰说道。

“正是因为你出现了,我才能获得最后的幸运。”这话让死寂的心魔脸上变得生动起来。

“我是心魔。”心魔是人的欲望而生,这个人明明除了绝望没有任何东西了。

“我知道。”

“你……”心魔与主人共生,他能窥视许天赟的想法:“你居然在期待心魔有自主意识?!”

“你不是正在做到这一点吗?”许天赟看着慢慢与他分离的心魔居然有些欣慰。

“你这个人真奇怪。”越来越生动的心魔笑了起来:“心魔可是很坏的。”

“没关系。”这算是他一点小小的任性了。

心魔舔了舔唇:“你的绝望好诱人。”他说:“你的神魂也这么诱人吗?”

许天赟勾了勾唇却没能笑起来:“肯定不好吃的,辛苦你了。”

“呵~”心魔哼笑,他与许天赟完全分裂成了不同的个体。

“以后就麻烦你替我在他们的世界里活下去了。”许天赟神魂向着心魔飘去,如飞蛾扑火。

啊,他终于可以死了,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在奈何桥上等他,等等他吧,他跑得很快的。

啊,他又忘了,他们到不了黄泉的啊……

就是……要对不起师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