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秽行困凤(1/1)

阁外,枫红映着碧绿,三两画舫在湖中停歇,不见人烟,反留出一片遐想。

萧文景已站起身子,他单手负后,另一只手持着茶盏。

他笑声已止,眼眸却聚焦在了窗外,“很多时候,朕都会在想,若这天下不是朕的,还是否能有眼前繁华...”

“先帝一生图强励志,宵衣旰食,片刻不敢懈怠;每遇困局,总免不得叹息一句:‘江山社稷,系于一身,岂敢有片刻轻忽?’那声音里的疲惫与坚定,至今想来,犹在朕的耳畔...”

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叠的枫叶与静水,投向了更远的岁月,“朕也想好好守住这份基业,亦深知守江山不易;毁江山,却在片昔之间...”

“可,自打大哥不在后,朕便如临深渊,断不知前路在何处...朕以为自己能做个好帝王,却又在某些事上深感有心无力...”

“其实,朕...”他喉头微动,将后半句更深的忧虑咽下;片刻后,他缓移眸子,终是凝向了沈安若,“在未见兄嫂之前,朕还感有些话难以启齿,但如今得见兄嫂对出兵北戎一事如此明了,便也无了忧虑...”

沈安若轻轻放下茶盏,端姿间缓抬眉眼,“陛下既称呼臣为兄嫂,臣也自当将陛下看作至亲。亲人之间,断不该遮遮掩掩,将话藏于心底。所以,陛下若是想让臣亲自领兵征讨北戎,臣必义不容辞,死而后已。”

她的声音很淡,如她刚饮下的那口茶水一样淡,也如她刚饮下的那口茶水般带着些许苦涩。

于她而言,她已做出了让步,离开景都就意味着不知何年再回,也意味着将与自己的孩子长年分隔两地。

尽管,太师赵衍会将世子齐琛带离景都,可她身为人母,又怎忍心小齐琛打小就生活在北疆苦寒之地...

——小齐琛还未见识过景都繁华,亦没机会到处走一走、看一看,来不及结交朋友,更别说能如他父亲般结识一位红粉佳人了。

何况,她一旦去往北疆,也要立马投身战事;她亲眼目睹过战争的残酷,也亲眼见过无数镇北军将士无声倒下,尸堆成山。别说照料齐琛了,能否保齐琛无恙都成问题。

萧文景仿佛能看出沈安若眸中的不忍与那深不见底的忧惧,他自然知晓沈安若并非是在自身安危而担忧,所凝聚的点也是那尚不知离别为何物、天真懵懂的稚子身上。

他微微启唇,唇角那抹似有似无的淡笑,已在悄然间染上了一丝勘破世情的寂寥,“当下之大襄,并不缺少能征善战的将军,却着实缺少一根足以震慑四方、定鼎乾坤的‘定海神针’…”

他话音微顿,目光从沈安若身上移开,重新投向窗外那片象征着大襄安宁的枫湖景致,其声低沉而清晰,亦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这‘定海神针’,须深植于朝堂之上,根系脉络通达六宫,能调和阴阳,安定人心;须有足够的威望与根基,令宵小之辈不敢妄动,令边疆之敌闻之生畏;更须…能护住大襄未来的根本...”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只要说出下面的话,他和沈安若必会陷入一场沉寂,而如何表达出下面的话又是一种艺术。

是的,艺术——说话的艺术。

能言善辩者,必能动容人心。纵是无理要求,亦能占得三分上风。

所以,他必须一击命中,让沈安若断无回拒的理由。

短暂思量,上百种表述已然在他脑海中一一筛过,终在一声缓叹下,带着一种近乎托付重任的郑重,一字一字道:“兄嫂应当知晓,朕尚无子嗣。国无储贰,则神器悬空,朝野难安。古往今来,多少祸乱皆由此起?朕每思及此,夙夜难寐。为固江山之基,安天下之心,朕意已决——立世子齐琛为皇太子,承继大统,以正国本!”

沈安若猛怔,惊眸散乱间手臂碰倒了身前茶盏,茶水快速流落到她的衣裙之上,她竟丝毫无感,亦不察觉到烫...

萧文景听到茶盏碰触桌面的声响后,当即回眸,慌不择路地跨到沈安若身前;期间,他无了帝王的威仪,腰身重重磕在坚硬的桌沿上,身形一个趔趄,又带倒了身下的圆凳。

但,他并没有上手,一刻驻停在距离沈安若三尺处,眼眸无光,静看着茶水持续滴落。

——他很清楚,在沈安若未答应之前,他仍要唤沈安若一声‘兄嫂’。

——他也很清楚,自己乃是整个大襄的主宰,断不可失了威仪为兄嫂擦拭衣裙。

沈安若始终无言,如木头般稳坐,迟迟未曾移动半分身形。

——她应是真被吓到了。

她的脑海中绝非一片空洞,相反,那里面正掀起一场无声的、足以撕裂心神的飓风!

——琛儿! 这名字在她意识深处炸开,带着滚烫的恐惧。

——储君?太子? 这两个无上尊荣的称呼,却又如淬了毒的枷锁,瞬间勒紧了她的呼吸。

——齐琛那懵懂无知的脸庞,在她眼前晃动了无数次,她没有看到一丝美好,反倒看到了无数双隐于黑暗,且闪烁着贪婪与恶意的眼睛正在对齐琛张牙舞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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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萧文景又怎会给她过多反应的时间呢?

他必须快速拿下沈安若,否则,就只能等素棠入阁,用那提前备好的酒,迫使沈安若就范了。

——非万不得已,他绝不能这样做,因为只要这样做了就一定会留下后患。

——虽能如愿得到沈安若,可一旦沈安若清醒过来,又是否会认命呢?

——就算生米已煮成熟饭,但沈安若若因此自戕,三十八万镇北军必会兴师问罪。

“朕知兄嫂一时无法接受,但,唯有如此,方能定鼎乾坤,令觊觎者息念。这,不仅是为了安稳朝纲,更是为了大襄的万世基业呀!在出征北戎之前,朕必须达成此事...”

萧文景的声音已越发柔弱,弱弱的声音中带着愧意和无耻,“兄嫂也说过,兵戈一动,便如江河决堤,非旦夕可收。朕与大哥情同手足,眼下琛儿便是大襄未来的希望所在...若不能在发兵北戎前,定下此事,恐战事迁延,国本动摇,祸患必生...”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已预见那可怕的未来,“战事顺遂尚可维系一时,然兵家无常,一旦前线受挫,国无储君,则人心惶惶,根基不稳。届时,朝野内外那些居心叵测之辈,为求自保,必生异心,铤而走险...轻则拥兵自重,割据一方;重则举旗反叛,祸乱中枢...若真到了这般境地,我大襄国祚危如累卵,倾覆之祸,只在朝夕之间...”

“朕这般恳请兄嫂,不是为了让兄嫂再披战甲冲锋...实乃恳请兄嫂以一身之德望,坐镇中宫,母仪天下,也好使我大襄江山永固,万世无虞!”

他目光灼灼,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字字如锤,“朕知此言唐突,更知此请逾矩。然朕之心意,天地共鉴!朕愿以这万里山河为凭,在此立誓:若兄嫂肯应此位,自今日起,朕之身侧,六宫虚设,唯你一人!此心此志,至死不渝!”

沈安若微晃起来,如无魂魄的纸人般难以支撑身体,她双眸空洞似带着前所未有的茫然...

不,那不是茫然,而是一种死绝、看不到希望的眼神,就仿佛世间唯留她一人生还,四周又皆是焦土,毫无半分生机。

“臣有些乏了,就先行告退了...”

她只言出了这一句话,平淡且毫无波澜;她也没打算征得萧文景的同意,迟迟跨步,欲直接走出“揽月轩”。

眼见再无半分回转,萧文景的眼角突得挤出一抹狠绝,轻叱一声素棠的名字。

素棠似已在门外久候多时,第一时间翩然入阁。

他唇畔含着一抹似水般柔腻的笑,纤纤素手托着一盘精致酒菜。

他既未行礼,也未抬眸看萧文景一眼,反倒如一片轻云般,柔柔地阻在了沈安若身前,几不可闻、却带着夹子音,轻叹道:“听闻战事欲起,素棠这颗心呐,就悬了起来…想着,郡王爷您这样的巾帼英雄,定是片刻都坐不住的...我这“云阙阁”呢,白日里也备不出什么山珍海味来…索性,略备薄酒,斗胆敬您一盏,就当是…提前为您践行了…”

他本以为沈安若不会轻易喝下,嘴角微动,似也想好了接下来的说词。

谁料,沈安若竟连眼都不眨地端起盘中酒杯一饮而尽...

她的双眸依旧空洞,从起身的那一刻就固定在了前方,没有偏移过,也从未看过谁...

素棠见状,绽出满脸的不可思议;些许迟疑后,连忙叫好,喜笑颜开,“哎呀呀~郡王爷!您可真是…痛快!爽利! 真真儿是女中豪杰,不让须眉!这杯践行酒喝得如此果决,半分犹豫也无,足见您杀伐决断之心已定!北疆将士若知您这般雷厉风行,定会士气大振!奴家再敬您一杯,预祝您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这次,沈安若没有回应,无声地绕过素棠,朝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