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厄运之鹰(1/1)
春来暑往,渔人的家已荒废,沉念的坟旁,柏树愈发茁壮。
在军营里,陆沉心不仅行炊房之事,偶尔也背上柴火随军一起出关巡逻,给打猎的军官们牵马。一次打猎时,他凭借五感敏锐的特性,准确听到几里外母鹿窜进灌木丛中的声音。军官们大为震惊,郭将军很看重他这异于常人的潜力,训练他行军之事之余还教他看书写字。
渐渐的,人们给他起外号“鹰”。但后来大家发现,这份天赋异禀是有副作用的——每当“鹰”自己主动去做点什么的时候,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事故。比如去抓被他射死的野猪时发现旁边还有一头愤怒的野猪冲过来;他借马骑而不是步行回西坊镇上坟时,马厩里另一只马因为不安而在训练中摔断骑兵脖子;他把自己削的精致木笔送给郭将军报恩时,笔滑落桌台而郭将军没注意踢到笔尖等等。人们受伤或死去,总是发生些什么不好的事情。
两年过去,军营里流言蜚语:郭将军手下有个姓陆的小孩被帝国人诅咒了,厄运缠身,做什么决定都会害死别人。于是外号变为“厄运之鹰”。
他切身体会,不得不信。不过听令行事无须抉择,没有抉择便不会害人,因此“厄运之鹰”乐此不疲地执行着大大小小长官们交给他的所有命令。虽然没有正式的军队编制,但他已经成为所有军官最喜爱的兵。
今天,是陆沉心十六岁的生日。他终于成年,穿上了枪兵队的盔甲,由郭将军亲自点兵入队。
他将白崖绶带绑在沉心左大臂上,右拳顶着陆沉心的胸膛。
“陆沉心,白崖国双龙关随营炊房伙计,今日成年,破格入队。此后于双龙关戍边四队,天为父,地为母,军为家,营为伍!自成我白崖军人,忠心耿耿,勇敢无畏!”
“忠心耿耿!勇敢无畏!”他慷慨激昂。
话音刚落。“报——!关外西三十里帝国大军正集结压境!张军团长下午随戍边一队赶赴本关!”
“我就知道开战后首先打咱们这!现在帝国发展势头正盛,他们想要拿下这白崖国北边的关卡,然后打开北方多个邻国贸易或扩张的大门。老刘,你先带四队去入关的山上准备埋伏。二队我领着守墙,四队兄弟们,你们今天多了一个兄弟!他和你们一样第一次面对战争,不要被他比下去了!沉心,平日里你和大家一样训练,不用慌……命令很简单,先把拒马、土垒造好,控制好山头,等帝国兵路过山谷时,和部队一起推石头倒油锅……你不杀他们,他们就……”
“会杀我们。我记得,我杀过帝国人。”陆沉心作揖。“郭将军,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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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龙关夹在两山之间,处在马鞍型底部,马鞍左侧、也就是关卡南侧的山坡上,四队选了二十人,分成两列。他们腰上系着之前拔河比赛时用的粗绳,一个连一个地直至山顶,他们从山腰的塔楼往上搬运削尖的木头和油桶。
“别碰我!脏东西。”
“杀过帝国人?真了不起,还杀过什么人,是不是也杀过自己人啊?”
“待会离我远点,我可不想和被诅咒的人一队。”
“偷枪贼!之前把你安排在伙房,没给我下毒吧?”
“小声点,他在四队里呆的比咱们都久。”
“点真背,我们这些常备兵再过一个月就服完兵役了,他一入队,帝国人就打来了。”
陆沉心面无表情,机械地把木头抬过头顶,重复地递给刘副官。
副官蹲在坡顶接木头,他听得到这些话,但却一言不发。
“别理他们。”平行着他们、拿绳子绑油桶往上拉的队伍传来女性的声音。“我叫朱襄言,欢迎入队。”
“感谢,不过我想我确实不太走运。”陆沉心眼神躲闪,只顾着干活。
“我早就渴望着这一天了,建功立业可比耍嘴皮子有意思得多,如果真是因为你加入队伍而开战,那我还要谢谢你!你真的杀过帝国人吗?”
沉默了一会,他还是回答:“是个逃兵。”
“他们是什么样子的?穿着什么装备,出招凌厉还是稳重?像黄金国舰队那样听纪律还是像我们白崖人一样有点乱?”
“……抱歉,我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他出其不意,掷枪杀了我哥哥,我用同样的枪和方式杀了他。”
“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系。”沉心结束了对话。“都过去了。现在的我只需要服从命令。”
“…….没错。”
“…….”
木头和油桶似乎都尴尬起来。
不一会,女兵推着最后一桶油上了山。陆沉心目送,她窄窄的肩膀看似娇弱,但力气并不比男人小。
“有机会一起训练啊!”朱襄言朝他喊道。
即使有些距离,他也看得清楚,那女兵脸色红润,大大的眼睛下笑容十分可人。
女兵一消失,运木桩这条队列下方就传来了谩骂和讥讽。
陆沉心已经习惯了,但他不习惯的是,这次居然听出了嫉妒。
“那个弩兵队先锋候补的朱襄言,居然护着他?!”有人在山坡下方压低声音说。“一个新兵蛋子,将军喜欢,美女也喜欢?他不是被诅咒了吗?”“小心点,他可什么都听得见。”
他抱着最后一根木桩,朝刘副官一步步踏上去。山顶的空气并不稀薄,极目远眺,天海山脉自南向北一望无际。此前他偷偷跟随队伍训练时常常爬上来,躲在一个小坡上俯瞰关下,用极强的视力看副官们摆地图给常备兵们指点,这次他终于名正言顺地参与到了这个关卡的布防中。北侧悬崖边,油桶已经整齐地堆在有一定角度的台车上,只需要推下去,扔一根火把,就能让正面进攻的敌人感受到地狱的滋味。
他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了自己抱着木桩的目的地。山顶平缓的区域向西延伸,波浪状拐去南边更高的陡坡。看上去,从西边来的人要么从关下垂直爬山,要么先费劲爬上南边的山再偷偷摸过来。
“真是天险啊。”陆沉心感叹道。
“谁说不是呢。”一个大个子枪兵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旁边,嗓音粗犷,吓得陆沉心一哆嗦。“哦,抱歉,我是向月真,欢迎你入队。”
“感谢,我没听到你,练过轻功?”
“你在说什么?俺一直站在这啊。”他挠了挠头。
“什么?”陆沉心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是真的,不过俺兄弟也和你一样,常常突然就注意不到俺了……俺长得还可以吧?”
“新兵陆沉心,认为向兄十分魁梧英俊。”
“怪了,俺刚才和朱襄言打招呼,她也和你一样吓了一跳……俺问你,你是怎么吸引她注意你的?俺兄弟请她喝酒,结果被撒了一身。俺说实话,俺也想请她喝酒……嘿嘿,你别告诉我兄弟啊,你教俺的话,你就是俺的新兄弟。”
“我……我也不知道。”陆沉心放下肩上的木桩,斜着插进土里。
“别靠近他,这人被诅咒了!”一个和陆沉心同等身高的枪兵拉开向月真。
“他说的恐怕是真的。”陆沉心头也不回,去搬下一根木桩。
“俺知道啊,那又怎么了?”
“……什么?”陆沉心再一次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杨兄,你有胆子请大小姐喝酒,没胆子对付这虚头巴脑的诅咒?俺们虽说是常备兵,可军人哪有不危险的?俺可不怕。俺听说了,你做决定的时候,旁边的人会出点事是不?”
“真有‘出点事’那么简单就好了!他来双龙关那天夜里就有个兵摔死了。”
“咋摔死的?”
“听郭将军说,他去被杀帝国人的那山洞的路上,不慎滑落山崖。”
“那肯定是想去搜刮点帝国的东西。要俺说,他死于自己的贪念!况且那人也不认识陆兄啊,我认识了说不定还安全了呢!”
“......?”陆沉心张着嘴,他两年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不对,光今天就有两个。
“随你便,我要理他远点。”
“向兄,如果没别的事,我要继续执行命令了。”
陆沉心继续插着木桩,偶尔回答着“向兄”的稀奇古怪的问题,比如“打渔的诀窍是什么”、“伙房的鸡是掌柜宰还是伙夫宰”、“帝国人真的老了很丑吗”等等。他遵守着命令,应答着别人,锻炼着身体,看上去十分满足。
天色渐黄,陆沉心看见北翼的急坡上,瞭望塔燃起了两个火把,这意味着帝国军队已被发现,但并未前进。
可他听得到西边一群人的行进的脚步声,也听得到北边聊望塔上两个旗令兵的交谈声,这两个声音都不太熟悉。
山谷狭长,关卡宽阔,陷阱完备。向月真安静地看着油桶边的朱襄言。
“我觉得,那两个北翼旗令兵不是我们的人。”沉心插完最后一根木桩,拍了拍坐在地上的向月真。
“啊?......哦,俺觉得也不是。俺们是枪兵。”
“不,我的意思是他们好像说的不是白崖国语。”
“哦......可能是北方部落的兄弟俩?”
“不太像,我去和刘副官说说。”
“你这是做了第一个决定啊。”
陆沉心扶着他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墨绿色的东西吹了口气。“不,你看它,这是我妈妈去世前留给我的乌龟,叫铁头。我有时把决定和他说,再给它的壳吹气,如果伸出四肢,那么意味着它赞同这个决定。这种情况下我去做这事儿,没人出过事。刚刚吹它,现在脚伸出来了。”
“......它在你怀里不闷吗?”向月真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
“就像和你聊天一样,不闷!”
“如果你的诅咒是真的......那你可以做啥都吹它一下不就好了?”
“很奇怪的是,每天它只能这么来一下,之后就再也不伸出四肢了。第二天它睡饱了才能继续。”
“......俺晓得了!陆老弟,你这样,你只要心里想一个不做这件事的决定,它不伸出脚,那你就可以做了啊!”
陆沉心惊讶于他粗枝大叶神态下的敏锐,赞赏地看着他。“向兄,我想过,但我也试过。结局不太好。”
“哦......等等,如果铁头伸出脚,你却没去执行那个决定的话,会发生什么吗?”
“还不知道,但我哥哥被杀那天,铁头建议不要进山洞。”
“哦......听上去,铁头每天能给你一次自由做决定的权利,而且还会告诉你什么是对的!这小家伙莫非是神兽?”向月真用手指碰了碰乌龟凉凉的脚蹼。“俺也要养一只,你说朱大小姐会不会喜欢有爱心的男人啊.......”
陆沉心无奈地笑笑,起身去寻刘副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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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副官在关卡塔楼里大喊大叫。
“什么叫回乡?阵前换军官,军规哪条允许的?!我在双龙关当了五年副官,每年训练出多少爱国男儿!”
俘虏生活是他最快活的生活。他可以随意做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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