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装死的金鱼(1/1)
可可姐新买了一缸金鱼放在客厅。
其实我对金鱼无感,就算水混浊了我也懒得给它们换水。
更何况这些金鱼还经常装死,我估计它们也活不了几天。
我不喜欢踫鱼,觉得有腥味;也不习惯吃鱼,嫌它刺多。
也讨厌写鱼,都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跟我那些经常健忘的朋友一样,让我气不打一处来。
小学唯一一次零分作文“流浪的鳞片”,因为偏题,还被老师当众点名全班嘲笑。
我那颗渺小的自尊心本就在一无所有中沉浮挣扎,还没开始向前方游就被玻璃缸框死了。
……
吊灯走漏了风声,暴雨敲不开房门。
我吩咐玫瑰把窗别紧,开口却是一句引火上身,无人,倒是如此斯文。
鱼缸里平时最爱装死的鱼突然活络起来了。
静卧在沙发上养伤的我,也戴起眼镜来查看,偶然瞥见百叶窗外滴漏的雨,
居然像是小时候画的十字星辰,从窗棂的黑胶条以二倍速坠落。
暴雨是才子,甲板是宣纸,乌泱泱群贤毕至,风流倜傥地写下,这波涛汹涌的一日。
滂沱的,潮湿的,没完没了的雨季。
上到鸽灰绒质的天空,下到人的面孔和灵魂都生出厚厚的青苔。
覆盖了半个楼房郁郁葱葱的爬山虎,看上去也像某种笨重的苔藓,以上世纪腐旧的荒梦为食。
那是一场连绵了十九年的阴郁,而我偏僻,泥泞,浑身湿透,一无所有。
我流放了所有颜色,狼藉的空壳。
我为曾经对朋友说错的那些气话感到忏悔。
我失去的不仅是朋友,还撕去了日历中那几页认真和诚恳。
或许我的生命从来没有停止过下雨,我这一本书,向来只擅长写悲剧。
那天街道上没有人,我没等到夜色降临,日子就这么旧掉了。
而遗憾,应当是,铺满了一生。
她们出去上班了,家里的活物除了我竟是鱼缸里那群爱装死的金鱼,莫名还有些惺惺相惜。
一时间,回忆倒流回孩提时光。我的小伙伴们喜欢去公园里钓金鱼。
就是那种花十块钱可以钓半个小时金鱼的那种游戏。
他们两个钓到了两条金鱼欢天喜地送给我。
当时我也开心地收下,可后来每次给金鱼换水,我都心惊胆战。
我怕动物,金鱼也怕,可我也同情它们。
每天都等待着投喂,偶尔换走快要坏死的水,窃喜得了新鲜的环境,其实一直以来就没有变过,仍然是狭小的玻璃罐,不得自由。
一次过年回老家探亲,回来发现,那两只金鱼就这样死在了混浊不堪中……
突然发觉,自己何尝不像这玻璃缸中的金鱼呢?
偏安一隅,每天等着室友回来做饭吃,甚至连家里卫生也只能等着她们来打扫。
骨折的我什么也帮不上忙,几乎是拖累她们的存在。
所幸找一个无人的地方,一个人,静静地装死。
可能是倒躺在沙发上,也可能是歪瘫在房间里。
或许像是被凶杀一样睁大无生气的双瞳,也或许像是生理衰病致死那样仿佛垂眼而眠。
放掉身上左右的力气,或者说,其实此时自己也并没有什么力气。
就这样跟随着大地的引力凋落,像无机物一般。
每当这个时候,我便能听到很多声音——
很多很多,从仅存于当下的声音:呼吸的声音,心脏的跳动声,血液在血管中游走的声音,周围光线的骚动、阴影的追随。
无意识中,我还会探寻到记忆深处的声音,便不断地怀疑、忏悔、懊恼……
无休止的复盘像不断升温的热水,让意识在茫然间渐渐失去力量。
有些声音太过痛苦,意识会被抗拒地抽离出来。
到此为止吧。不断在“空气”中游弋着的短暂旅程,似乎要再次告一段落了。
我做了一个荒唐的梦——
那是一个流樱水榭的烟花之地,我正气凛然地提刀去捉奸。
可是很快镜头一转,逃跑的人也是我。
跳下船舫,拨开莲叶,为了躲开权贵的追杀,我甚至还顿悟了泅水。
水面之下,我的衣裙像金鱼的尾巴一般散开,摇曳灵动……
如果追逐自由是程连环的水路,尽管绕着圈子,也要游向前。
终于我搁浅到了一个海边小镇,也在这里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日子过得平淡自然,像银河嚼碎黄昏、落日与碎云,散落一片。
想画画的时候,可以提起画板,在海岸线边心无旁骛画一整天。
楼上阿姨总是很热情,有什么好的总想着分我一点;叔叔也常常下楼来指点我的画,尤其对我修复的风景画不吝赞许。
一天阿姨拉着我来品尝她带回来的热带水果。
她一遍扒拉得这个像香蕉外面的绿皮,一边取出里面白色的果实给我吃。
这个口味吃着很熟悉,但我又一时想不起这个叫什么。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清闲地度过。
似乎既找不到自己的价值,更发不出自己的声音。
我见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于是我又开始悄悄溜走。
如果戒不掉的乡愁是场寂寞的涡旋,不管千回百转,方向都不会偏。
这次我一拐一瘸地找回了城外的高阳镇。
正准备进城,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小时候天天斗嘴的表哥。
原来他在这里工作,也变得成熟稳重多了。
我告诉他我想回家了。
他却带我参观了一下他的住处。
房子虽然简陋,陈设简单自然,但都是生活的刚需。
好在面朝江河,风景还算不错。
“这里也没什么不好的,不过是比天黑更先见到天黑,比黎明更先见到黎明,”
他靠着二楼铁色的栏杆散漫地补充道,
“早晚都是要经历的,这样的生活终究会习惯的……”
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
梦中满有困乏,人不能说尽……
巷子里的猫很自由,却没有归宿。
围墙里的狗有归宿,终身都得低头。
人生这道选择题,怎么选都会有遗憾。
人总以为自己没走过的路上开满了鲜花。
在外一遇挫折我就想回家,总以为故乡的一切都好。
其实不然,我怀念的故乡或许早就被自己套上了浓重的滤镜。
现实总是一地鸡毛,到哪里都是。
在家时,我嫌妈妈啰嗦经常吵架;
征集志愿时,后悔没有选到本可以上的公办学校;
上大学后,我又怀念家人每天围绕呵护我的日子;
去上海打暑假工,我常抱怨周遭环境;
来医院实习后,我羡慕别人工作可以有薪资;
如今骨折休假了,我又想开始怀念当初健步如飞的生活……
室友在一旁听我的感慨,说我现在很像史铁生写的。
她说我以后说不定还会怀念骨折在家的日子。
我不信,我怎么会怀念这般残废的日子?
不过我只是在家躺着什么也不用干,还有许多工人即使受伤流血也依然坚守在外面高压工作的。
他们没有办法,别说请假了,一刻都不能停止劳作。
垂死病中惊坐起,我再次认真地读起铁生的人生——
21岁,双腿瘫痪,自杀三次,被人救下;
26岁,母亲离开人世,遗憾一生;
30岁,双肾失灵,患上了肾病;
31岁,开始了自己的写作生涯;
38岁,结婚,从此妻子成为了他的一双腿;
40岁,发表《我与地坛》轰动文坛;
47岁,尿毒症,透析维持生命,用琐碎时间写下《病隙碎笔》;
59岁,离开人世,遗言:捐赠器官。
看到作者悲惨的病史,我觉得自己比他幸运多了。
如果我是他的话,我恐怕早就活不下去了,作者远比我坚强多了。
“人生无所谓幸与不幸,只是两种不同境遇的比较罢了。”
他永远坚韧不屈,文字炙热有力量,直击灵魂,让人振聋发聩。
人的欲望如假山一样坎坷与挫败,
他却能够把对于个体经验和苦难经历为我们透析生命存在的精神意蕴。
而我们,幸存的人应该更加珍惜活着的时光。
永远记住,当下便是最好。
后来我也了解到金鱼不是喜欢装死,而是生病或者水体中氧气不足。
可可姐回来给它们换了晒过太阳的水,还安装了增氧泵,甚至还加上了一段管灯。
金鱼细致的鳞片在水波回旋处闪烁,像是这世上没有的一种花朵……
我也在家找到了自己娱乐的方式,时而跟着音乐哼唱,时而刷刷视频捧腹大笑;
我终于可以有充足的时间跟亲朋好友叙叙旧,不出去晒了皮肤也慢慢养白净了;
拨开理想主义的迷雾,也学会从书中汲取力量,不断提升自己来转变心态。
这次她们回来都惊叹于我的改变。
或许是得益于这断特殊时期,让我能够谦卑下心来思考很多问题。
我终于不再心高气傲地以白抵青,也学会了听人把话说完,尊重并理解别人的信仰。
不能老是趾高气昂的企图给别人提意见,试图改变别人。
虽说忠言逆耳利于行,但是能真正听得进去的人寥寥无几。
况且我又如何能保证自己说的就是真理?
有些话明知道说出来了对自己也没有好处,还不如不说。
人际交往倒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说话前多为别人换位思考一下,做事时多为他人考虑一点。
先将自己的棱角包裹起来,才不会伤害到他人和自己。
这里的吃食似乎更简单健康,我也渐渐融入了异乡的生活方式。
最近因为骨折休假在家的我,周围的一切事物似乎都可以变成句子源源不断向我涌来。
是敏感吗?
不,是灵感。我要赶紧抓起便签记录下来此刻的感受。
其实四年级那篇零分作文写得也不差,只是天空从不允许金鱼写诗。
我想作一尾流浪的鱼。
用我鲜红的鳞片,来哀伤、哀伤地,在水波里留下一瞬浅浅的划痕。
如果世界愿意在我柔软的脊背上,割出一双长满疼痛的翅膀,我便可以沾得满身的青山。
妇人坐在红色的凳子上,光阴是藏于她眼纹里的一条游鱼。
拐杖里的纹路,垂老地流过湖泊。
云在天上吞吃着云,而后辽辽铺开在灰白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