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花落之时(5)(1/1)

转眼便到了大军启程的前一日,殷池傲这段日子待在安连庙揪出了诬陷初竹杀人的那人,竟敢狡辩一时鬼迷心窍,当即打入了终身囚牢。

紧接着他眼下的要紧事,是如何与司马俨道别。这事还要瞒着司马俨,等他到了沙埋司马俨肯定会知道,后果……

殷池傲托腮的手掌都在抽搐,但不管怎样是非去不可的,不去的话谁知道樊羽节明轩逸那厮如何为难司马俨与苍穹派。

巧的是前些日子他爹,也就是殷闻彻,突然对他说将有一人辅佐他掌管万敛派,听到此处殷池傲便马上把自己参军的念头告知殷闻彻,尽管有所责怪,但他终究没反对。

殷闻彻这人向来如此,殷池傲自小桀骜不驯,长大了也是一身反骨,他从不多加管束。殷池傲从不参与万敛派的事务,原先对参军也是不温不火的态度,这回竟开了窍,主动请缨。

只是殷池傲自由惯了,不知他是否能经得起军营的洗礼。

至于万敛派,便打算闭山隔绝世外,柳清歌默认他的呈递,想必安连庙会多加注重。

呈递一经批准,一切准备就绪的殷池傲不准备和大军一起,决定单独到黄埔等会合,于是此刻他正在城外郊野等人送马。

眼看等了一柱香了,殷池傲又是耐不住急性子,转身要往马厩去。

没走几步,就见城内有人牵着一匹马走来,他上前迎了几步,盯着白马笑吟吟:“哟这小白马,今后跟着爷了。”

头也没抬就伸手接缰绳,哪知这马夫迟迟不给,来晚了还有马脾气?他勾勾手指催促道:“快点呢一会儿天亮了……”

话语一时哽住,殷池傲一个不耐烦的回眸看去人都僵住了,虽然只是腰间一瞥,只是拽紧缰绳的一只青筋暴起的手,他也认出了这人,更认出了令人可怖的气场。

到底是做了亏心事不敢抬头。

殷池傲微张口,保持先前最后一个字的口型,那马儿也懂得局势,埋头只顾吃草。

“天亮了怎么样?”司马俨一开口,平淡如常,却有平日不可多察的威严,像携带阵阵阴风,吹得殷池傲头脑清醒又晕头转向。

在他眼皮下,殷池傲勉强直起背,看花看草看绳就是不看他,边挠脸边说道:“天亮了……城门就、就关了。”

头顶传来的声音之强势,震得头皮发麻:“你是在城内还是城外呢?”

“我当然在……”殷池傲快速地看了眼,深吸几口气,自认为是趁司马俨不注意朝缰绳抓去,“城外……”

城外二字被说得跌宕起伏,缰绳没夺走,反倒被司马俨钳住手腕扣在了城墙。

殷池傲咬紧唇才看清司马俨,并不是想象里生气发怒的预兆,也不是埋怨愤恨的模样,是他很久不曾见到的小孩子样。

当年七八岁的司马俨丢了从小就爱不释手的玩具,没哭,却连着好几日郁郁寡欢,和他面前的司马俨一模一样,甚至不及此刻般患得患失。

殷池傲的心一下子软了,话语间愧疚与担忧:“司马俨,你能不能好好睡觉好好吃饭?”

司马俨眼底猩红,有淡淡的青黑,听到殷池傲的关心,险些崩溃,声音沙哑入耳:“没良心的,你怎么能瞒着我?”

“骂人干嘛……”殷池傲小声嘟囔,抬眸已是一片湿润,扁扁嘴道,“我该告诉你的……”

司马俨目光漆黑地盯着他,听殷闻彻说是近几日才决定的,恰是角斗场比试过后,那日他们才争吵了一番。

他像是想到什么,双眸明亮,握紧手腕的手有些收力,言语也像是为抓住某样转瞬即逝的东西急切:“是因为那日我让你不高兴吗?我说错了,我不怕你闯祸,想怎样对待樊羽节我都给你对待回去,我不会再让你输给任何人,我可以教给你很多。”垂眸,顿了顿,“没有你这样的……殷池傲,不能这样对我,我不追来,今日一别,你想瞒我到何时?”

这还是司马俨正经做事外少有对他说这么多话,殷池傲的记忆里最清晰最生动的一回是那个雪天。

他们一起长大,自然不存在一见如故,但温存的感情总在一个节点爆发,荒唐却多情,一发不可收拾。

即使是过了这么多年,殷池傲也清楚记得司马俨当初怎样跑来找他表露爱意,他的神情,他的动作,他说过的话,都一点一滴刻上了骨头。

骨头会碎化,但记忆不会。人终不再年少,但这份情不变。

数年前的那日风雪突然而至,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都说瑞雪兆丰年,可那年的雪花粗暴,天地茫茫绝望。

这场大雪下了足足一月,风雪一停,殷池傲披着厚厚的袄子,远远就看到披风夹雪的司马俨向他跑来,跑到他面前,半眯着眼喘气,目光停驻在他脸上,满是柔情。

殷池傲裹紧帽子与袄子,伸手掸去司马俨头上的细雪,指尖一丝凉意,眼如弯月:“雪刚停就来了,你慌什么。”

司马俨平日的端正此刻不复存在,他定定地看着殷池傲,眼里的情绪不是雪日前他们之间纯粹的感情了,他已经想了整整一个雪季。

殷池傲微歪头,点了点他的额头,蹙眉无奈道:“说话。过了个冬不认人了?”

“殷池傲。”司马俨正了正脸色,鼓起莫大勇气,看向这张无比熟悉的脸庞,他感觉到殷池傲身形一怔,紧张得手掌紧握。

他洁身自好,这等事只会掐着自己的手臂表达,绯红了脸却坚定说道:“我想清楚就来找你了,雪太大了,雪季漫长,所以我来晚了。来的路上我想了很多话,但看见你一个字都想不起了,我想说,以后面临的困境远远比这个雪季艰难,让我陪着你,我教你面对。殷池傲,我不想再一个人过雪天了,你来吧,我们一起就不无趣了。”

殷池傲哪有经历过这般事,听后再也不敢抬头直面司马俨的眼睛,躲在帽沿下闷声道:“哪有你这样的……”

“我、我是认真的。”司马俨急忙解释,生怕殷池傲误会他一时兴起,急得耳根到颈窝通红了一片,“你、你呢?”

“别问我……”殷池傲扯着帽子掩住自己的脸,但司马俨依旧能看见看清他咬紧嘴唇,半边脸红透,心底竟默默松了口气。

司马俨微微放松,下唇被咬破渗出一丝丝血,又道:“那我再说点,我其实不知道是何时产生这种情感的。你可能不相信,昨晚我彻夜未眠,我把我们小时候的事全都回忆了一遍,我还是不知道。但我不想和你只是好友,你别掩着,你能接受我吗?”

他的请求掷地有声,殷池傲抬起眼,蒙了层水雾,与司马俨对视。

这下反倒换他不知所措了,从未有过窘迫的他竟在儿时玩伴司马俨的面前哑口无言,听到司马俨说想陪着他,他那时的感受是……

“你要答应我,不许离开,要一直陪着我。”殷池傲故作强势地要求他,但羞红的耳廓还是令司马俨欣喜。

如今再看眼前泫然欲泣的司马俨,殷池傲心尖泛酸,是他要求司马俨不许离开,打破这个承诺的也是他。司马俨会不会心碎成片了?

殷池傲把眼里的水雾眨了去,轻声劝道:“我……司马俨,你别这样看我,我一时不知道如何才能解释清,但我会回来。你不要把离别当成永别。”

司马俨哑着声音:“难不成不告而别不是永别?你哪里受委屈告诉我,我们一起解决,你别像这样一声不吭就要走。”

殷池傲的双手被扣住,只好踮脚前倾去够司马俨的肩膀,伏在他耳边说道:“我这二十年荒唐,唯有两件事是我迄今为止做过最正确的。”

司马俨松开了对他的控制,一手揽住他的腰身够到自己怀中,一手把他的头按在自己颈窝,无言亲吻他的额角,唇齿微微颤抖。

殷池傲则搭上他宽厚的后背,温言道:“一件是雪天你奔来找我,笨拙表白,我应下了。”他的声音蓦地发颤,可以听出在竭力控制,“一件便是参军,你让我走吧。”

“你敢。”司马俨饶是绷不住,抱着他低声啜泣,无力威胁他。

他明明一直都抱得那样紧,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在他的眼皮下送走这人。

只能露出一双盈满泪水的眼睛的殷池傲紧紧环住丢盔弃甲来爱他的司马俨,但他必须要穿甲胄磨剑去保护唯一的爱人。

“司马俨,你看着我,看着我。”两人面对面皆是悲伤横亘,殷池傲抚过他脸上的泪,眼泛泪光抿笑,“我不会不爱你的,你一定要记住,我一定会回来见你的。还是在雪天,像你找我那样,这次换我来找你,你等等我,好吗?”

东方升起了第一缕阳光,敲响了离别的锣鼓,迎来希望的曙光。

司马俨的眼睛酸疼红肿,殷池傲给他轻轻揉着,听他嗡声嗡气说道:“扇子我修好了,随我去取吧。”

“司马俨……”殷池傲轻唤他的名字,他把能劝的都说了,依然劝不动认定了就甘心陪伴的司马俨,但司马俨是不可能和他一起去的,这是既定的事实。

殷池傲看了看天色,快要天亮了,不能再拖下去了。他的另一个任务是要扫除道路的阻碍,以此保证军队前行无阻,随他一同的人约定在黄埔会面,天亮为止。

“可我们不能只顾自己啊,这是你说过的。”殷池傲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取出攥紧了的缰绳,骑上马,最后再看了眼垂眸无言的司马俨,慢慢走过他身旁。错过那时,泪水一涌而出。

司马俨手指微动,最后却紧握,只听殷池傲清脆驾马,沉重的铁蹄声响彻清晨,尘烟飞扬。

他拦不住的,自听到这番消息,就像命中注定般明白了的道理。他能做的只是挑了最上等的战马,连夜修好了青扇,又马不停蹄赶来,道出微不足道的挽留。

仅此而已。

殷池傲恰恰赶在了天亮前一刻到了黄埔,人已到齐,暂且休息片刻就赶去鬼林。

他蹲在溪边捧起一把水,往脸上浇,总算清醒几分,又掬了捧喝下。

在此处见到了扶余之,难怪那日角斗场不见他身影,竟是准备刺探一事。

马儿在他身旁饮水,殷池傲顺着它的鬃毛,忽然在余光有一抹青色。他探去,在马背行囊里,修好的青扇静静躺在那里,将随他征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