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6章 论理(五)(1/1)

王夫之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明孝陵肃穆的天地间久久回荡,陆陇其初时还面带愠怒,待王夫之语毕,面上愠怒之色早已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凝重的沉思和略微的迷茫,台下陷入了长时间的、死一般的寂静,王夫之的这番论断,如同道道惊雷,劈开了笼罩千年的思想迷雾,也让围观的士子陷入沉思之中。

围观的百姓则是懵懂中带着震撼,虽然不能完全理解那些深奥的词句,但“人人能立”、“争得权利”、“尽得责任”这些话语,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从未有过的涟漪,让他们原本的议论之声都小了下去,从男到女、从老到幼、各行各业,许多百姓也一样在低着头沉思着。

高台的东南方向一处棚子里,这里是黄宗炎带领的一群文士干部记录辩经言论的地方,这场文会大典上所有的思想碰撞、言论交流、辩经吵骂,他们都将一丝不苟的记录下来,然后通过报纸、文告、戏曲等方式传播出去,文会大典结束之后,还会专门将这些思想言论整理成册,名字便叫《新文化》。

台上的王夫之已经停下了论述,陆陇其则肉眼可见的陷入思想的纠结和争斗之中,台上一时寂静无声,黄宗炎也趁着这空挡搁下了笔,一边揉着肩膀,一边微笑着冲一旁拿着几张纸稿查看的侯俊铖笑道:“船山先生这番道理,看起来是准备许久了啊,其中有些话语,听起来像是你的风范,辅明,你这师傅看来也被你影响不浅。”

“思想学说本就是互相影响、海纳百川嘛,先师有言‘三人行必有我师’,我受教于船山先生,不代表我这徒弟,就不能为师长纠错、传授其道理理论了......”侯俊铖却是毫不客气,笑道:“这次文会盛典极为重要,不知鹧鸪先生知不知道,泰西有所谓‘启蒙运动’,以破教权王权之蒙昧思想,推崇理性崇拜、自由平等之思想,此番文会盛典,与泰西之启蒙运动倒是不谋而合,也可以称为是我中华千年思想文化的一场‘启蒙运动’。”

“思想文化的启蒙运动,这句话好,我之后就拿来做主标题!”黄宗炎微微一笑,提笔添上几句,抬头见台上的陆陇其已经理好思绪,开始驳斥王夫之的言论是“悖逆圣道”,黄宗炎却没心情继续去记录,便让旁边一名干部代替自己,自己则走到一旁的茶桌上倒茶,示意侯俊铖继续说下去。

侯俊铖也朝着台上看了一阵,见陆陇其依旧是咬死了纲常伦理高于个人的自我那一套,颇有些胡搅蛮缠的味道,也清楚王夫之对其的驳斥不会再有什么新的东西,必然是继续强调之前的理论,便不再把心思放在台上,继续跟黄宗炎聊天:“这场文会盛典,是为红营日后的发展和全面的社会改造奠基。”

“鹧鸪先生您也知道,我反对现在立国,但红营占据半壁江山之后,日后立国已经成了必然,我们的斗争也进入了新的阶段,是需要为一个新的国家、新的阶段准备好理论基础和新的纲领的。”

“思想文化不先理清楚,理论基础和斗争纲领就是无水之萍,是不可能长久的……”侯俊铖的目光扫过人山人海的百姓:“我们既然要抛弃旧有之社会,就必须明确的告诉老百姓我们所要建立的新社会是个什么样的社会,所要坚持的思想和道德原则是什么样的。”

“这场文会看似言论繁杂、学说繁多,我们与旧士人针锋相对的辩经涉及到各个方面,但在我看来,最为主要的其实只有三个方面,这三个方面也是我们建立国家的基础!”侯俊铖伸出三根手指,黄宗炎将还未来得及喝的茶搁在一旁,扯了纸笔蘸墨跟着书写起来:“思想,经济,政治!”

“总体而言,我们所要建立的国家,是要区别于以往少数阶层统治大多数阶层的封建王朝,而是要达到人皆可为尧舜的全民之国,那么于思想上,少数人借纲常伦理、礼教清规压抑大多数人的思想状况就是必然要被抛弃的,全民之国,全民皆有权利,但全民亦要担责,满脑子主子奴才、尊卑纲常那一套的,怎会向奴仆分享权利?思想蒙昧、卑躬屈膝者,又怎会主动去担天下之责,奴婢,更不会去为主家担责了。”

“我们的新社会,首先就要摆脱这种少部分人为人、为主,大部分人为猪狗奴婢的思想,正如船山先生所言,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要‘正人欲’,要让天下的百姓能够摆脱旧有之纲常伦理的压制,自我觉醒、以我立说,让他们能够正视自己的欲望、并且大胆的提出自己的诉求,并为之主动去争取。”

“当湖先生那一类理学家,认为人欲起而必有乱,其实是有道理的,人人皆有独立之人格、去追求‘利己’,所追求的必然是有好有坏,混在一起,肯定会出乱子,但要因此就‘存天理灭人欲’,这是因噎废食,说白了还是不相信老百姓,是怀着统治者的思想,觉得天下万民是愚昧的、是需要他们这些少数的精英去教化的。”

“但我不这么认为,我一直说,老百姓们受限于学识、教育和获取信息的途径,确实会犯下一些错误,但不代表他们就是蠢的、笨的、愚昧的,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在表达个人诉求、追求个人幸福之时,是能够分辨出哪些行为和诉求能够保证他们稳定且安全的达成愿望,哪些‘人欲’是正当的、是‘善’的,哪些是‘公欲’哪些是‘私欲’,哪种行为是以‘私欲’凌驾于‘公欲’之上。”

“比如杀人放火、坑蒙拐骗,这种‘诉求’也是一种‘人欲’,但它本质上还是建立在掠夺和剥削之上,是以个人的‘私欲’凌驾于百姓求安定的‘公欲’之上,这种行为、这种‘人欲’站在大部分人的对立面,只满足个人或少部分人的欲望和诉求,就必然会遭到百姓们的抵制和反对,我们自然也就要跟着老百姓们一起反对和抵制!”

侯俊铖顿了顿,目光又一次扫视过台下人山人海的百姓们:“这也是我们新社会、新国家于思想上区别于旧社会、封建王朝的主要一点,在当湖先生那一类旧社会的精英眼中,老百姓是不需要思考、只需要跟着他们的指挥走的,而我们却不一样,红营是跟着老百姓的指挥棒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