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7章 群情(1/1)
初春的阳光带着暖意,却压不住秦淮河边聚贤楼内外蒸腾的、几乎要掀翻屋顶的热浪,茶楼里人声鼎沸,平日里的清谈雅致荡然无存,跑堂的提着滚烫的铜壶,在挤得满满当当的桌椅间艰难穿梭,吆喝声被更大的喧嚣淹没。
造成这一切的根源,在窗外的大街上。一支算不上多整齐,但声势浩大的队伍正缓缓经过,打头的是几个穿着半旧儒衫的年轻书生,他们高举着临时用白布书写的标语,后面跟着形形色色的人群,大多是士子书生,还有许多百姓,有须发皆白、拄着拐杖的老者,有挎着菜篮的妇人,有光着膀子的力工,甚至还有不少跟着凑热闹的半大的孩子。
他们脸上大多带着一种混合着亢奋、仇恨和期盼的潮红,跟着领头书生的口号,挥舞着手臂,发出并不整齐却震耳欲聋的呼喊:“王师北伐!驱逐鞑虏!直捣黄龙!解民倒悬!”
游行队伍的声浪如同实质,一波波冲击着茶楼的窗棂。茶楼内的喧嚣,正是被这外界的激流所裹挟和点燃,临窗一桌,一名茶客看着窗外那沸腾的游行场面,谈笑似的说道:“你们说,自从这红营入江南以后,这江宁城里是热闹了许多,又是哭陵又是游行的,不似那满清治下,虽然清净,但是却死气沉沉的。”
他同桌的友人,一名肘部打着同色补丁绸衫的老夫子,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正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油光锃亮的布袋,他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在桌上,几锭官银和庄银,一堆成色不一的碎银子,一些陈旧的首饰,一堆铜钱,甚至还有一些字样都快磨得看不清的洪武通宝。
那名茶客见状,颇感疑惑,赶忙问道:“老夫子,您这是把棺材本都带出来了?带这么多钱出来做什么?您当了一辈子私塾先生、教了一辈子之乎者也,也就攒了这么点家底,不怕给人偷了去?”
“送去劳军!”那老者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异样的颤抖和坚决:“本来想留给自家娃娃的......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些棺材本不能该拿去给他们享受,王师要北定中原,就统统捐去劳军!”
“当年鞑虏入南京城,老夫怕死,不敢南下去投义军,不敢守节赴死,就这么蹉跎了几十年,但你也说了,老夫教了一辈子之乎者也,心里头又怎么会没有忠义廉耻?如今终于盼来了汉家王师收复南京,可单单是收复南京如何能雪耻?自该北伐彻底颠覆满清啊!
“老夫今年已六十有三,王师若是再不北定中原,老夫还能活多久?这辈子还能不能看到天下重归汉家?如今王师要出兵北伐,老夫这把年纪也做不得什么了,只能将全部身家都捐出去劳军,略显绵薄之力,只希望老夫还能亲眼看着王师赤旗北入神京!”
“老先生说得好!”邻桌一个年轻书生猛地拍案而起,他脸色因激动而涨红,眼中燃烧着近乎狂热的火焰:“扬州三日、嘉定三屠,桩桩件件,血海深仇!此恨不共戴天!怎能容清廷苟存于世?就该以雷霆之势,犁庭扫穴!将那些盘踞在北方的胡虏余孽,连根拔起!”
“红营办事,便是太讲规矩、太过柔和,依晚辈看,就该杀得尸山血海,把这天下数十万满人统统杀个干净!血债血偿!”那年轻书生猛地一仰脖子,将杯中茶水饮尽,却如同饮了烈酒一般面色涨红、浑身微抖:“晚辈已经决定,今日就投军去,也去领一把好刀,跟着王师北上杀鞑子!”
他挥舞着拳头,声音高亢,引得周围一片叫好附和之声。许多年轻茶客都跟着激动起来,纷纷吵嚷着要跟着一起去投军,一名小商人模样的茶客却皱着眉头泼冷水:“北伐固然是好,可这仗一打起来,银子就跟流水似的花啊,红营在江南搞什么社会改造,又是清丈分田,又是办新学、设工会,哪样不要钱?我估摸着,这北伐的钱粮,到最后又得压到咱们头上来,红营现在是轻徭薄税,等北伐开始,怕是得不停的加税了。”
那名小商人顿了顿,似乎是感觉到那些年轻人不满的目光,又赶忙补充了一句:“当然,只要王师能北定中原,莫说加税了,咱们像老夫子一样捐身家也行,只不过......希望王师能尽快克复神京,以后就是天下大定,再也不用遭兵灾战火吧!”
“加税也就罢了,就怕拉丁!”一个账房模样的中年人闻言也附和着,语气却有些阴阳怪气:“你们这帮年轻人,怕是都用不着主动去投军,大仗一起,有几次不拉丁的?之前江宁城里拉丁,衙役挨家挨户敲门抓人,你们都忘了?你们就在家里等着,指不定哪天就给当壮丁拉走了!”
“拉个屁的丁!”靠楼梯口的一张桌子旁,坐着几个敞着怀、露出精壮胸膛的脚夫,其中一个黑脸膛的汉子粗豪的骂了一句:“就你们这帮......红营那话怎么说的?中产阶层!最喜欢阴阳怪气,他娘的,自己去江西、去安徽问一问嘛,红营什么时候拉过丁?招募百姓帮忙运送物资,每次都管饱饭不说,还给工钱!现结!一天干的活,顶平时扛两天大包!”
“咱们这些卖苦力的,现在就等着红营起兵北伐好去应募个民夫,狠狠赚几笔工钱,他娘的,红营要是再不北伐,咱们也上街游行去!”那群脚夫纷纷点头称是,脸上洋溢着对改善生计的期盼,对他们而言,北伐,意味着一个新的、报酬更高的“活计”。
窗外的游行队伍走远了,口号声依稀可闻,“聚贤楼”内的喧嚣却久久未能平息,老士人的涕泗横流、年轻人的喊打喊杀、中小商贩和城民的算计担忧,底层百姓的向往和激动.....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如同一锅煮沸的、成分复杂的热粥,映照出江宁城乃至整个江南的图景,如同一股席卷的洪流,推着其上的“舟船”不可遏制的驶向北伐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