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三十七章 秋雨(1/1)

白邺都仙道。

山林之中昏暗一片,道观中月色不明,显得极为黯淡,道人立在庭中,注视着漆黑一片的群山,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听见幽幽的声音。

“白子羽,这参紫…你卡得也足够久了。”

这话如流水般淌在庭院之中,这才能隐约望见山林之中还有一人,身形如水波,隐隐附在树荫之下,却隐约有白色的霜华浮现。

听了他这话,少年道人转过身来,道:

“只差一气,长霄既不愿给我,我照样有别的法子得来,至于早几十年晚几十年,其实区别不大。”

他眼神平淡:

“像我们这些人,每一道神通只有一二次失败的机会,参紫固然艰难,可对我来说却不是最难的——【绛头玄魂】就这么一份,一旦失败,我就算有过参紫的本事,也没有再去碰一碰仙槛的机会。”

“即使当日他给我了,如今我大概率还是三神通,没有九成的把握,我绝不会去试。”

听了他的话,那树荫下的真人慢慢踱步出来,着了一身白衣,袖绘白雪纹路,容貌极美,宛若天仙,眉宇间又含一股凛然的冰雪贵气,朱唇轻启:

“参紫不轻渡,我且不论你能不能一次成功,【绛头玄魂】能不能找到第二份,都卫如今这样萧条,你还须好好考虑,否则今后…兴许会后悔的…”

少年模样的真人转过头去,笑道:

“张若凝,我看是你后悔了。”

女子扫了他一眼,并没有什么恼怒之色,而是轻声道:

“我母亲服【鹊神寒华】而诞我,天生就是要来修『寒炁』的,若不是被郭神通拖了这么多年,我修行得还要快些,你说后悔,寒炁是三阴臣佐,我何时后悔都来得及。”

邺桧没什么兴致,散去了脸上的笑容,只道:

“你背后是金一道统,自有选择的权力。”

女子那张绝美的面孔上闪过一丝阴霾,轻声道:

“你倒是想多了,天下这样大,真君闲来的落子也不少,一道成功的谋划背后,多得是用废的闲棋,天炔是,我也是——否则我今日也不会来找你。”

“找我。”

邺桧转过头来,静静的看着她,道:

“天宛道友有何贵干?”

天宛幽幽地道:

“你帮李氏,是为了哪一道灵物。”

此言一出,青年的面上迅速有了笑容,以一种截然不同的眼光打量眼前的女子,似乎没有想到她猜到这一步,在石椅上坐了,笑道:

“天宛道友何出此言?我与李氏乃同僚,全力相助,本就是应有之事,何至于谈起报酬来了。”

天宛兴致缺缺,淡淡地道:

“你邺桧是什么人,我还是有些了解的,我不同你多说,你只告诉我,可是太阴之气?”

直至此刻,邺桧的目光中终于涌现出一点怜悯来,淡淡地道:

“原来金一是真不管你…是真的将你用完就丢…当年从洞天出来投奔郭神通,想必根本也没有读过什么高明的道经罢…张若凝!这种事情,你姓张的还要问我一个散修!”

他眼中渐渐有了惊异之色:

“你能修到今天这个地步…也算是天赋异禀了!”

“我要是真有什么背景,也不至于到今天都找不到郭神通。”

天宛的神色平静,任由他言语,直到少年真人收了戏谑,笑道:

“你又想如何?不会以为如今你的身份,能让湖上分你一道太阴之气罢?”

天宛表情不变,道:

“我做何等打算,用不着你关心,再者,只要利益足够丰厚,什么换取不到?我要是取一份【天杏离雨】来,你猜猜李氏是换还是不换?”

邺桧耸肩,道:

“与我何干?”

天宛吐了口气,道:

“我隐约有预感,这次闭关,『沆砀满』将成,五法在身,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为求金而奔波了。”

她的语气淡然,直到此刻,邺桧眼中才多了几分郑重之色,低眉抿茶,天宛则轻声道:

“我一生专注于修道,甚少理会世俗,在紫府之中也算杀孽极轻的,郭神通修并火,动辄杀人,我得了机会,劝上一劝,可别人妨碍了我道统,我也照杀不误…不明不暗,也就走到这了。”

“我也没有什么道统血裔要庇护,你若是愿意帮我这最后一程,你最后一道神通,我亦会出力—我要是舍了脸皮,天炔天霍面前,我还是能说上一两句话。”

邺桧似乎没想到她修行得这样快,也没有想到她一下拿定了主意要修『寒炁』,幽幽地道:

“看在昔年情分上,我若是真拿到了东西,自会知你一声。”

“多谢道友。”

眼前的女子淡淡一句,转身迈入太虚,猛然一顿,低声道:

“我们这些人…委身在了大局里,才看清大局是什么个模样,长霄也好,我也罢,不免四处撞得头破血流,你如今有了门路,还需珍重。”

她一番话言罢,便如同山中的一阵风雪,飘散如烟,邺桧得了允诺,却没有什么喜色,而是懒散地靠在桌边,显得有些失神。

‘时日如流水…竟然眼看着…快要到我们这一批人求道的时候了。’

邺桧年轻些,『都卫』也有几分延寿手段,自以为同辈诸修的成道之路自己都能看见,能占一些便宜,可看着这一天慢慢近了,他反而不安起来。

他在山中定定坐了一阵,一直坐到朝阳升起,突然面色一变,一步踏出,已经穿出大阵,抬起眉来,遥遥望向南方。

南方的天际隐隐约约升起金白之色。

邺桧的眼神中涌现出不少的诧异,掐指而算,足足思量了好几次,这才感受到太虚一片赤红,有杏红色的光彩在大阵之前停了,道:

“邺桧前辈!好巧,昶离前来拜访!”

这话立刻让这少年模样的真人站起来,眼中的情绪急剧变化。

李绛迁!

这位殿下前来此地还能是干什么的?望月湖还欠着自己一道灵气,本应该避之不及,根本不会来找自己才对!

他思绪敏捷,明白只要对方肯来,自己的事情十有八九就稳妥了,于是踏着神通而起,面上已经满是笑容,喜出望外,道:

“殿下!”

果然见着太虚落下来一位青年,金眸昭昭,枭桀之气见诸眉宇,更衬托了几分成熟,相比之下,竟然是始终保持少年模样的邺桧更显年轻!

李绛迁稍稍点头,目光同样落在南方,看着那充斥天地的景色,眉头紧皱。

紫府对天地意象的感应是很敏感的,更多时候也代表着时局的大变化,他怎么能不注意?邺桧同样按耐住心底的喜意,皱眉道:

“天地变色,金气冲天,漫天秋雨,波及极广,我这么一掐算,虽然不如当年元修真人一般覆盖万里,数千里还是有的,淅淅沥沥,不可遏制。”

如此大的气象,自然不可能是谁突破紫府,李绛迁疑道:

“不知是哪一家的真人…南海好像没有特别出名的金德大修士…”

“的确是没有什么大修士的。”

邺桧神色凝重,眼神中有些异样,道:

“南海修士,我也识的一些,金德修士有,要这么大的气象,恐怕要大真人,可我既没有听说谁突破了参紫,又怎么会草草陨落?”

李绛迁略有沉默,眼中沉思更深。

他自己也稍微掐算了,虽然他的术算远远比不上李阙宛,却比邺桧厉害,毕竟箓气【贪罟玄离】有捕风捉影之效,亦有几分感应,看了那气象的描述,竟然和族中记载之中【天须锃金经】有几分相似!

这可就不同寻常了,【天须锃金经】虽然已经在镗金灭门之时传开,可只要提起此法,他第一反应就是一个人:

司徒霍!

此人的异样他早就看在眼里,以李绛迁的谨慎,过来之前还特地去了一趟镗刀山,本就发觉司徒霍仍不在山里。

‘这功法曾经是金羽的独门之法,一共就那么几家得去,要么是这老东西在外面交易,给了某个散修,要么还真有可能是他搞出来的动静…总不可能是常昀!’

青年有些将信将疑地思虑着:

‘他有些年没身影了,自从和我家换了东西,便逍遥无踪,连西蜀的那场大战他都没有现身,至今未归,更诡异的是,宫中没有半点命令下来,甚至都不提他。’

其实这完全可以用闭关突破来解释,可这人到底有没有在山里,瞒不过李氏,更瞒不过阴司!

‘可按理来说,这样的神通人物,即便忌惮他,杨氏也绝不会让他随便陨落,修武亦没有半点提示,仿佛全然无视了他…’

他敏锐地意识到了其中的水不浅:

‘如果是司徒霍…那就很可能是杨氏收留这么个臭名昭着的散修的真正原因!’

他将这疑惑深深按下,一旁的邺桧同样若有所思,做了个请的手势,李绛迁满面热切,落下来什么也不说了,先深深一礼,笑道:

“多谢道友相助,护我家长辈周全!”

邺桧侧身避过,道:

“殿下客气了。”

李绛迁上下打量了一眼,颇有惊异之色,叹道:

“当日我看前辈受伤不浅,没想到区区数年,竟然痊愈如初,没有半分异样。”

邺桧摇头,道:

“伤还是有的…我破了术法,远不是这几年能处置好的,可并不伤我法身,看上去也没什么大异样。”

李绛迁入座,倒是显得大大方方,摇了摇头,道:

“我明白前辈所需,前辈也明白我家的太叔公的名声,这东西当日回来就去请了,如今堪堪到手…只是…”

“我明白!”

两方都是聪明人,邺桧当然知道他要什么,抬起头来,指向天空中光彩灼灼的星辰,正色道:

“我以我的成道之机起誓,【滁仪天】若开,我一定尽心尽力协助贵族,护佑贵族的子弟周全,博取最大利益!”

求道之人大多忌讳这谶言,更何况邺桧是指在天空中明晃晃的修武星起誓,这星辰虽然不会降什么灾劫给紫府,可一旦有了誓言,在脆弱的求道平衡中妨碍邺桧还真不是不可能!

‘除非,那时候大宋已经倒了…’

李绛迁这才放心许多,一摸袖子,取出那白玉瓷瓶来,缓缓亮出,笑道:

“我只有一句话问前辈。”

邺桧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笑道:

“请讲。”

李绛迁笑道:

“我只问一件事,却要听真话——这是哪一位出了大力请道友来的?”

邺桧沉吟一瞬,笑道:

“是一位渡过参紫大人物!可不能提姓名渊源,可与落霞嫡系谈笑,道统虽然没落,论起血脉,我还没有见过哪个能比得上他的!”

他很是狡诈,着重拿着血脉来提,让对方猜不出人来,眼前的青年却笑了笑,轻声道:

“我父亲可曾见过了?”

邺桧心中微微一惊,摇头叹气:

“这我如何晓得?”

他不肯再多说,李绛迁却有了些许领悟,若有所思地递过去。

‘那就是有可能见到…立场至少很靠近落霞山,不能和我家直接接触,只能通过邺桧这个中间人来传递。’

邺桧双手接过,哪怕沉稳如他,此刻也忍不住微微颤栗,灵识扫入其中,果然见到一片清润的白色,飘渺如山间迷雾。

‘脱胎太阴,置闰有夷,气韵如少阴寒煞,飘飞如明月夜雪,果然是【阴闰夷气】!好!到手了!可以去向治玄讨要那一份【绛头玄魂】了…’

哪怕他面对天宛时显得毫不在意,可几十年的努力一次一次竹篮打水一场空,在不得不得罪李氏的局面中一点点夹缝求转机,一直走到今天,此刻真真切切有了求道之机,心中是万分复杂。

‘还好!还好有个昭景…否则…哪有缓和的可能!’

他站起身来,神色极为复杂,也不知掺着几分真假,叹道:

“这恩情…邺桧记下来了,倘若能求大道,一定报答!”

李绛迁同样起身,笑道:

“那就恭喜前辈了,到时候【滁仪天】开,你我两家两位大真人站在太虚,必定事事圆满!”

少年哈哈一笑:

“承你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