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8章 迷津幻境的天上序曲(上)(1/1)

劳伯特·罗德里格斯已经说完了他的故事。他坐在床沿边,用仅剩的一只手抚摸断臂。或许因为是外国人的缘故,他脸上的表情有些难以解读。不过,考虑到他是医院里倒数第二位收治的病人,现在大约也不会有什么愉快的心情。

前来探望新病人的访客,虽说并不懂得德语,幸而有那位善学人言的前台护士帮忙,终于是将这位六楼新病患的经历搞清楚了;由于心里正想着接下来的目标,也难得没有对这段奇闻产生太大兴趣。

“也就是说,本来好好地在宿舍里住着,刚一地震塌方就遭到了不可思议的绑架吗?就是那个看起来很文静的年轻人把你关到了一个黑乎乎的地方,然后还切断了你的手?”

陪同而来的前台护士将这段问话翻译成了德语。明明在今天以前,他从来没有听到她说出任何一种异国的语言,此刻却从口齿间流畅地吐出一个个铿锵有致的单词。身为德语盲,他无法判定这些词句是否真的发音标准、意思准确,但至少作为母语使用者的劳伯特能够轻易地听懂,没有露出过任何疑惑的态度。

这位胡子拉碴、外貌笨拙的病人一直盯着护士的嘴唇,目光涣散无神,或许还沉浸在自己的不幸中。不过,当护士停止说话,静静地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还是点了点头——按照德国人的习惯,大约也是表示赞同的意思。

“哎,”陈伟捧着水杯说,“这个人好过分啊!”

并非想要安慰对方,只不过是一句无心的感慨,结果前台护士还是一丝不苟地翻译了过去。劳伯特状似木讷地眨眨眼睛,却没有表现出对那个奇怪绑架犯的愤慨。相比之下,此刻站在床尾的护士似乎更令他在意,甚至可以说是心怀畏惧。因为体会过这家医院的怪异之处,陈伟也不能说这是此人情感迟钝的证明。事实很可能刚好相反:能如此清晰地辨明眼前利害,同时还不忘记装傻充愣的人,在所有病患中都已经算是了不起的精明角色了。

这个外国人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笨拙,这一点是他根据六楼护士长的态度推测出来的。虽然那个手指细长、举止古怪的女人——也就是专门负责管理六楼病人,被医院的某位主人命名为“闻蘅”的护士——在表面上是完全的不通人情,实则却对病人们的脾性有着极为精妙的判断。更详细地说,就是能够非常准确地知晓病人们是否老实可靠,足以让她放心地支使。假如真是被她认为在性情上毫无危害的人,即便是断了条手臂的可怜残疾人,恐怕也已经被催着自己打扫卫生了;而被她认为不可信任的人反倒会被不理不睬地搁置着,除了必要的护理外连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闻蘅”即便是放在这间医院的护士中也显得很不近人情。但这不过是表面现象罢了。实际上医院的主人(当然是指脾气比较好的那个)曾经非常清楚地告诉陈伟,“闻蘅”在整间医院的工作人员里已经算是极为友善的一位了;从来也没有伤害过任何人,高兴时甚至还会慷慨地把自己培育的花分享给喜欢的病人。要说医院里还有谁能够比这位六楼护士长还要亲切可靠的话,恐怕也只有眼下站在他旁边的这位:身兼前台招待与院长助理两项重大职责,从始至终深受着主人信任的“如菱”,俨然已经如这个地方的副院长一般;在整个医院里是绝无仅有的存在,不能够拿来与那些单管一个楼层的护士长相提并论。

然而这些都是过去的情报了。对于最新时局会在医院的护士群体里引起什么样的变化,陈伟完全没有把握。事到如今,失去辖制者的护士们说不定早就对病人们充满怨恨和厌烦,因此悄无声息地集体罢工了。在如此风雨飘摇的气氛下,他还大摇大摆地跑到这里来更是个不智之举。不过他还能怎么办呢?说到底这都是医院管理者的失职引起的。

带着无奈的笑容,他冲病床上的劳伯特·罗德里格斯最后挥了挥手,表示今天的探望就到此为止。至于还会不会有下一次,实在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了。要是放在早先时候,像罗德里格斯先生这样离奇有趣的病人简直就像是蘸了蜂蜜的鱼饵,绝对可以把他牢牢钓住,千方百计都要过来亲近亲近的;就算是被人威胁着要活埋进废弃工厂都不会轻易放弃,怎么也得偷摸潜入个三四次才行。

简直就是位传奇病人嘛!——像这样的评语如今不能适用于罗德里格斯先生了。此时此刻,即使是被神秘吉他少年绑架出国,在某处黑暗深渊苦熬过几十天,最后还被活生生扯掉一只手的前医院男护士,也已经不能够算是这间医院里最神秘最有故事的病人。如果现在非要评选出这么一个角色来,哪怕是把所有的护士们都召集起来跟他一起投票,得到这一荣誉的人也绝不会是劳伯特·罗德里格斯吧。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对随行的护士说:“现在可以去四楼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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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如菱”并没有将他的话翻译成德语,显然能明白他是在向她而非劳伯特询问。这种如正常人般的理解力放在这家医院的护士们当中真是弥足珍贵。她点了点头,乌缎似的长发沉沉垂着,像修女的头巾般盖住了颊边,也使在侧的陈伟难以窥见她的表情。

从劳伯特·罗德里格斯的病房里出来以后,陈伟随手把喝完了水的杯子搁在窗台上。放在平时这种行为一定会招来护士的不满,但如今驻守医院六楼的只剩下作为护士长的“闻蘅”,眼下也经常是待在四楼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她个性友善的佐证吧。想着这一点,就不能不连带着记起那位真正负责管理四楼的护士长。他脸上的笑容不由地收敛了,望着窗外的暴雨景象唉声叹气起来。

紧跟着他走出病房的如菱——就和别的护士们一样,据说她的名字是由院长收留后所起,更确切说是由院长那更具艺术气质的主人格所起——原本也注视着窗外如末日洪灾般的暴雨,在听到他叹气后却将目光转了过来,如询问般静静地看着他。

“啊,没什么。”陈伟说,“只是在想等下要怎么回去而已。像这样的天气,骑自行车是不大可能了。公共交通也基本停掉了,到底要怎么好呢?”

对此,如菱没有做什么特别的表态。医院里的护士们是从来不会离开的,一切生活起居都在医院内部的宿舍里解决。话虽如此说,陈伟也从来没见过她们吃饭、梳洗或休憩的样子,只不过偶尔会消失一段时间而已。那间神秘的员工宿舍究竟在哪里呢?这个问题大约只有此刻身在四楼的人能回答他吧。

他想到这里,叹气的欲望就更重了,情不自禁地走到回廊外侧,把手掌放在雨流滚滚的窗户玻璃上。大概是为了防止病人们有什么奇思妙想,这家医院的走廊窗户都格外厚重,而且封得死死的,连一条缝隙都没有留存。按理来说这样的设计应该会有不错的隔音效果,但在眼下,外头的天气已经恶劣到了一种难以忽视的程度。狂风的呼啸此起彼伏,连绵交织,犹如群龙众蛟正在云霄里斗阵厮杀;雨势的猛烈程度也已经无法用“倾盆瓢泼”来形容,简直就是在拿着高压水枪往蚂蚁窝里硬灌。再继续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搞不好就会直接在市区里闹起洪灾来。

凝视着窗外的暴雨,以及雨障外依稀可辨的中央庭院,陈伟不禁点了点头,自言自语地念道:“空色色非空,还谁天眼通。移将竹林寺,度却大槐宫——”

站在旁边的如菱转过脸,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她的表情并无明显变化,只是眼神中淡淡地透出质疑来。这样细微而生动的反应在护士当中十分罕见,却颇有几分神似这间医院的主人。

陈伟暗自留意着,口中却说:“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一点好笑的事。”

如菱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语调,甚至是瞥目过来时的情态,都完完全全地像那个人,闭着眼睛的话绝对听不出一点差别。“是什么好笑的事呢?”她问。

“只是我自己的一点无聊想法而已……照现在的雨势下去,我们这整座城市说不定都会被淹掉,简直就像是喷水管底下的蚂蚁窝一样。”

“你觉得这是好笑的事情吗?”

“没有没有,我可不是在为这种事幸灾乐祸,只是想起了一出和蚂蚁窝有关的戏而已:是说有个家徒四壁的人在槐树底下做梦,忽然就被两个国王的使者请走了。原来是槐安国的国王看中了他做驸马。于是他在那个国家娶了公主,做了高官,一路飞黄腾达,后来公主死了,他因为在朝廷失势而被赶回了老家。等他到家后一睁眼,才发现原来自己还躺在树下睡觉,挖开树下的土一看,才发现梦里的槐安国只是一窝蚂蚁罢了……这就是所谓的南柯一梦。”

静静地听完他的介绍后,如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问:“这个梦好笑在哪里呢?”

“啊,这个嘛,其实严格来说并没有什么可笑的,只是我自己的无聊念头罢了。就是说,在这个人挖开蚁穴后不久,一场大风雨就来了,等到风雨结束后这个人再去看,就发现蚂蚁们已经全都不见了。虽然按照原本的故事,这个人在挖开蚁穴后又重新把土掩上了,可我怎么想都不对劲嘛!像蚁穴这么精细脆弱的结构,被人给硬生生地挖开,基本上就等同于是废掉了吧?之后当然也就无法再抵御风雨侵袭了。所以说,槐安国的最终灭亡,怎么想都跟这个忘恩负义又爱刨根究底的家伙脱不了干系。真是罪过不小啊。”

一边这么说着,陈伟又仰头看了看天色。如黄泥般浑浊昏暗的天空,就算说是蚂蚁穴的顶盖也不无可能。

“蚂蚁们全都被淹死了?”如菱问。明明只是在听戏言闲语,她的神情里却有一种奇异的认真。

“不好说呢。按照故事里的意思,其实应该是举国搬迁,去别的地方躲避暴雨了。但真要是碰到那么恶劣的气候,很难想象蚂蚁窝里没有大伤亡。你看,就算是我们居住的这片钢铁森林,也会因为天气问题而陷入交通瘫痪,要一群蚂蚁在下雨前全部转移也太勉强了吧?最好笑的一点就是,在蚂蚁们消失以后,那位念旧的前驸马居然跑去找了个高僧做超度法事。做法师的高僧一撒杨枝甘露,就真的让成千上万的蚂蚁都升天了,那些蚂蚁家人们还和他约定了今后要在天上团聚……到底怎么回事呢?对于一言不合就想挖蚂蚁窝的家伙未免也待遇太好了吧?换成我是蚂蚁王的话,怎么也要先对这乱来的家伙作作祟才行。”

说到这里,陈伟实在忍不住发出了笑声,笑过以后又说:“唉,比起超度升天,我们现在倒是更需要做做祈晴的法事吧?”

如菱把脸转了回去,又重新望向窗外的中央庭院,似乎无意在这种无聊话题上和他纠缠——假如是她所模仿的本尊站在这里的话,是无论如何都会回敬他几句的吧?可奇怪的是,明明能把任何模仿对象都学得惟妙惟肖,甚至连声音和字迹都毫无破绽的如菱,唯独在和他相处时变得相当收敛。与其说是在互动反应上模仿得不到位,倒更像是在遵循和其他护士们同样的行事原则:她们都在尽量避免和他深入交谈与接触。

究竟是单纯地嫌他话多,还是因为医院主人曾经下达过某种指令,直到今天他也并无答案。不过就算是这样,护士们倒也还是会维持住基本的礼仪,不至于真的对他不理不睬。就像是现在,即便对他所讲的蚂蚁故事不以为然,如菱也依旧没有就此走开,而是不忘初心地问:“你还要去四楼吗?”

“啊啊,当然要去的。不好意思,一时忘记了来这里的正事。”

其实他并不是忘记了,只不过想将面对烦恼的时刻略微推迟几分。如菱却像是早盼着他和最后一名病人的会面,立刻就抬脚往楼梯口走去了。她走路时的姿态犹如古代仕女般文静娴雅,而实际脚程快得惊人,陈伟只得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去。

就这样匆忙地走到四楼入口处,她才终于慢了下来。猜出她在顾虑什么的陈伟探头朝楼层内张望,并没有在走廊上发现那位脸孔尖细、步履如铅的四楼护士长,他不禁也松了口气。

“哎呀,现在是个好机会呢。”他说着,立刻就从楼梯间跳进走廊,迫不及待地往最深处走去。就连如菱也仿佛是感到庆幸,举足行走际隐隐有雀跃之感——就算是在这个伪装成可疑医院的盘丝洞里,妖精同事们之间竟然还会互相提防顾忌,不得不令人感慨上班这件事的残酷。身为在校大学生的他看了也是触目惊心。

他们一路顺利地直达走廊最深处,途中经过的每一扇门扉都关得严紧,每一道窗帘都遮得密实,好似某人闭目合口,下定决心要把整个世界都弃绝在外。在最远离楼梯口的位置,走廊的最深最幽静处,曾经是一个大概十一二岁的女孩住在最后的病房里。陈伟只见过她一次,依稀记得她是患有那种古代会被称作是“离魂症”的现实解体型精神障碍。

其实,照陈伟知道的情况,这个女孩迄今还住在同一个病房里。但是何以只能用“曾经”来形容呢?这并非是因为病人,而是病房本身发生了变化。

曾经是距离走廊最远的那个房间,如今竟悄无声息地滑落到了第二位。在那昔日的病房旁边,明明应该是堵空墙壁的位置却平白多出了一扇陌生的门扉。和常规病房的格调截然不同,这扇门是由暗如玄铁的黑石铸造的;厚重的门板上密密麻麻,雕刻出极为奇异而骇人的图景。实在是太过于出名和醒目了,即便不是专业的美术生,陈伟也能一眼认出那熟悉的雕塑构图:

——那以《神曲》中的《地狱篇》为灵感来源的传世名作,以极尽磅礴的情感和呕心沥血的努力,终于描绘出那位诗人与思想者在沉思间俯瞰地狱,见证百般罪人受尽尘世苦难的场面。矗立于门扉楣梁上的三道阴影,据说象征着原初人类因追寻智慧而遭受的永恒痛苦,此刻齐齐将手朝下方的无边苦海指去,使人油然想起诗篇中那句镌刻在地狱之门上的名言:进入此门者,须弃绝一切希望。

在暗沉如夜的门扉旁,另一名护士静静地站在那儿,对从楼梯口走来的两人引颈张望,脸上是一副不小心缠上胶带的野猫想要求助人类的表情。她直勾勾地瞧着陈伟,十根软绳般细长无骨的手指也像扯乱的毛线那样绕结成团。

面对这完全不像是人类的一幕,陈伟也只能干笑起来。“今天怎么样呢?”他对门边的闻蘅问道,“至少肯喝口水了吧?”

闻蘅闷闷地摇头,继续专心致志地瞧着他。虽说本来就没打算半途而废,被这种眼神盯着也难免会感到压力倍增。陈伟在心里叹了口气,认命地说出那句护士们都在等的话。

“那么,请帮我把门打开吧……我去看看那个家伙到底怎么样了。”

闻蘅打成乱结的手指倏然间便解开了。她急不可待地走到门前,把手伸向最底部的凹栏。随行的如菱也走上前去,帮助她一起将这扇至少有几百公斤的沉重石门抬起来。因为早就见识过这些护士们的力气与手段,陈伟极有自知之明地在旁边袖手等待,完全不打算上去添乱。

突出墙外的石门一寸一寸地向上升起。因为当初这扇门是突然出现的,陈伟也搞不清楚它是被以何种结构安装在墙壁上,更无法解释门后那个狭窄却深邃的漆黑空间是从哪儿腾出来的。不管怎么样,事情已经到了如今的地步,他也只好先关注那些自己能力范围内的问题。

他俯身钻进半开的门洞里,护士们立刻又将石门往下放——这倒并非是害怕他改变主意而逃跑,只是这扇门所能打开的极限高度就是如此。如同是故意要逼迫罪人们承认自身的卑微低贱,这扇门只允许人在极短时间内匍匐进出。他老老实实地像钻狗洞一样穿越石门,扑面而来的是如刑房般阴冷腔鼻的血腥气。

假如是初次造访的外客,说不定会直接被这骇人的环境给吓晕过去,可想而知这里对先天性心脏病患者也并不友好。不过事到如今他也习惯了,可以说是非常宽宏豁达地接受了这些护士们完全不顾他死活的事实。

完全封闭的房内没有任何光源。他只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摸索着站起身,然后拿出放在外套口袋里的微型照灯——平时是专门挂在自行车上走夜路的,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派上用场。可惜的是,平时能在晚上照到十米以外的骑行灯,在这片充斥血腥气的黑暗里连半米都照不见。他只能避开两侧夹壁上那些密密麻麻、如蜂刺般锐利的染血尖针,一步紧挨一步地往前挪动。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边走边想。不管怎么看,这个地方都和病房的概念毫无关系,实实在在就是关押重犯用的黑牢。能在这种地方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地单独待上十几天,居然还没有发疯地嚷叫起来,实在不愧盘丝洞之主的威名。想到这里他终于停下脚步,不知道今天第几次叹起气来。

“……周同学,还活着吗?”

房间里无人应答。他只好小心翼翼地继续往前走。从理论而言绝对不会超过十米的纵深,从感官上却仿佛是永远也走不到头,更何况还要忍受两侧夹壁上的怪异景象——那些从墙壁上生出的晃目尖钉,一面散发出死亡的森寒,一面又贪婪地吸食着不知从何处墙缝里渗出的鲜血,使房中人感到正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铁处女刑具中。假使这间刑具房突然合拢收紧的话,毫无疑问能够将困在里头的人刺得千疮百孔。什么样的罪过需要受此万剑穿身之刑呢?说实话他也想不出来。如此风格趣味的惩罚方式,放到现代文明社会实在缺乏应用基础,想来也只对热衷于迫害异见者的中世纪暴君颇具吸引力了。

就这样漫无边际地品评着眼前的室内装修,他终于蹭到了房间的尽头。所见的景象叫人十分失望:这医院最后一位入住的病人依然逗留在眼前这座怪异的尖刺血牢中,并没有趁着大家疏忽大意时偷偷溜出去放风。

自从那天夜里去过港口大桥后,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地劝说对方从这个奇怪的地方出来,简直是把所有能想到的理由都说尽了。然而就像之前的每次拜访一样,无论他在开头说什么、问什么,病人只会用同一句话来回答。

“陈同学,我们的游戏已经结束了。”

对此陈伟并没有什么好反对的,因为事实如此。自一年前起由他发起的城市探险游戏,病人每一次都如约地参与了;还有他借此提出的十二道谜题,对方也全部都提供了解答——即便不是他预想的标准答案,至少也是能够自圆其说的答案,因此他也遵照规则赠与了相应的纪念币。就在不久以前,当病人在港口大桥下给出最后一道谜题的答案时,他们之间的这场游戏就结束了。

“虽然是这样,”他心平气和地说,“终究只是一场游戏而已,没有必要让自己落到眼下这个地步吧?”

独自抱坐在角落里的病人只是默然地望着他。在困守刑房这么多天以后,虽然奇迹般地没有被渴死饿死,她也显然已经无法再维持昔日的风光威仪了。发散鬓乱的狼狈自不必说,不知为何好像连手脚都完全失去了力气,根本没办法站起来行走。也不是没有提议过叫护士进来扶她,结果依旧只是得到一阵摇头。

“到底要怎么样呢,周同学?”陈伟转着手中的灯问,“到底什么样的东西才能叫你满意呢?难道赢走十二枚纪念币还不够吗?”

这一次,病人终于不再沉默了,脸上露出的却是近乎于无望的微笑。

“那种东西已经不需要了。”她说,“最后的那一枚,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使用。”

“那么,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难道是永远地被困在这种地方吗?”

“陈同学,”病人说,“我的身体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