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一章 对手(1/1)
陈平一番话让她豁然开朗。
她从来是个办事效率很快的人,沈枝将典籍交到司农处。几日来,魏咎依据书中之法,把往日不曾试验过的营造房屋,渔作播种之物都一一实验。
“殿下此前不是担心生产力过高而致裂变,您说要等事情大定之后,再将这些器物推广。”王嫣搁下笔,妥当将书简的标签分门别类放到书目中,“殿下回来不久,诸事未平。如今……正逢李丞相执事,殿下做这些会不会太早?”
许栀看着图纸上的水车,想到她跟着嬴政出巡之日所见的楚民,山泽之利收归朝廷之后,他们无法再以打猎为生,那些古老的苗育产量极低,种地辛勤劳作一年,也有食不果腹的可能。
“阿嫣,这些东西被提议早用一年,便能期望早一年改善民生。陈平说得对,我不能只盯着朝廷上那几个人,成天思辨他们是敌是友,而忘记在他们身后的人。”
窗没关紧,一股冷风溜进来,让许栀忍不住咳嗽几声。
王嫣快步将门窗关紧,又连忙加了碳火“我习惯了书写之际开个小缝,公主可还好?我真是疏忽了。”
她满是抱歉神色,又立刻端上一杯热茶。
许栀宽慰,“这几个月,若不是你从府中过来接洽郑绸余下之务,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办。”
“公主说哪里的话。彼时先父策言被弃,一朝冷落,世态炎凉,唯有公主与姚大人不嫌,令先父不至晚景凄凉,……公主于阿嫣,更有援手……”说着,她垂下美丽的眼睛,眼泪落了下来,“听闻那楚地雾障缭绕,潮湿多虫……可我却从来帮不上公主什么。”
“阿嫣,你在芷兰宫整理这些,于我省去许多后顾之忧,怎么能说没有帮我什么?”
王嫣动容,“……还好公主从会稽郡回来了。不然我与沈女使定然日日忧心。”
“好啦。”她朝她笑了笑,又柔和地用手巾拂去她脸颊的泪。
王嫣愣了会儿,自觉盯着她多有不妥,于是挪开眼,转到了农书话题之上。
许栀出了殿,那片空地已见不到过去花团锦簇的模样。王嫣真还在她的提议下,找人想办法嫁接出了苹果树。
“殿下,梅树移植到了咸阳王宫之后,月季也早已被‘大棚’蔬菜和实用树木取代了,郑绸说若殿下想看月季,她会捎一些好养活的良种。”
许栀顿了顿,“地远不及,不必靡费。此树耐寒,待来年开春,亦花如簇。”
忽然,一团灰色的东西从她裙摆飞快跑了过去,她正要蹲身去唤富贵。
只见一个穿宫装的少女疾步踏在了雪中,它脖子上的铃响越发响了。
“你,你居然把我的草药当饭吃,你快给,给我停下来!!”
许栀感叹,兔子可一点不好逮。
但阿妤眼疾手快,一下就抓起它的长耳朵,“哼!我总算逮住你了。”
“阿妤姑娘?”王嫣轻声提醒她。
阿妤提了兔子过去,“公主,不止蒲公英叶,紫花苜蓿,连金银花藤,它都给我吃了!!”
她在告状的时候,富贵的四肢耷拉,但嘴里还在咀嚼口中美味。
阿妤越叫,它咀嚼得越快,全将周遭的一切人和危险视若无睹。
她气不过,瞪了兔子一眼。
嬴荷华自如地接过那兔子,抱在怀里。
阿妤恍然大悟,灰兔原来叫富贵,是嬴荷华的兔子。
不过,嬴荷华像是她那样蹙了眉,看了兔子,“看来环境真能造就人,你啊,以前在雪地不是跑得挺利索?如今怎么成了这个只顾蝇头小利的德行?”
阿妤不知兔子在古霞口跑得有多快,也不知道她和李贤还有一段情谊甚笃的时光。
每年雪月,冯婠雷打不动递来请帖,以是王离生辰宴请。
前年,她在雍城养病,没有去。虽然今年许栀出宫要显得更麻烦一些,她还是想了办法。
车撵刚刚从正街绕出,停在王贲府前。
赵嘉刚从马上下来,正逢嬴荷华下撵,两人略顿了一顿。
许栀赫然想起,上回碰见赵嘉还是去楚之前,商议驰道之事时。然而王翦灭六国,其五有其力。
“王贲宴请,你竟能来?”
他看着她,“外人觉得我不该来,不过我仔细一想,真正灭我赵国的可能是公主和张良。”
许栀正要说话。
他复又一笑,“赵有郭开这等奸佞,如何不亡。”
无论多少次,即便赵嘉已经和嬴荷华化敌为友,把嬴荷华当政治仪仗,但他还是看不惯嬴荷华那双眼睛——偏她又穿了一身玄黑裙裳,腰际系着繁复绛红宽带,明艳张扬,尽显帝国公主威仪。
赵嘉拜手,“驰道修筑业已完工,此路通至北郡,运输之事得了大成。要说那郑国之女果然也如其父,好善工事,她作的‘修筑滚筒’之法,节省许多民力。而公主殿下也出了不少力。”
秦国传统以来修筑宫殿一惯往大了修,嬴政筑宫也贯彻传统,所建殿宇恨不得遮天蔽日。
赵嘉从来觉得父女习性相投,加上嬴荷华昔年嫁楚乃国盟,陪嫁豪奢,也不见她把千金万银还回来。
她如果在会稽修筑宫殿,那也绝不会低于芷兰宫的规格。
“公主殿下去南地朝野非议,到底最后没去。也省去在大泽乡开府之用。”
她笑道,“钱的事好办。那会儿出力还有李贤。若日后上郡有什么事,你别忘了他。”
赵嘉早从吕泽那里知道她与李贤因为赵高在汉中闹掰了。
至于赵高,赵嘉还是知道的,他的家族在赵国昔年也算有邯郸名的氏族,和王族多少还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只是长平之战后,整个赵国的贵族死伤无几,赵高祖上这一支更没什么人了……
赵嘉不知嬴荷华凭何对一个宦官这么敌视。不过,嬴政这个女儿自幼就很有趣,她分明与李贤关系闹僵了,却又和他提携李贤。
就赵嘉所知,于出兵匈奴一事,李斯没怎么发表意见,灭国之战也能看出,他在军事上的能力很一般。
若李贤像他爹,这倒是……赵嘉笑笑,顺着她道,“公主殿下素来睚眦必报,不将别人放在眼里。这般提点李监察,可谓破天荒的体恤了。”
她有种被一眼看穿的窘迫,重新捡起往日骄纵跋扈的神态:“是吗?我看你是在北地逐水草猎雄鹰的日子不太快活?频频回来述职?不若我帮你回咸阳,住在赵氏别宫?”
……
赵嘉觉得,想和嬴荷华和气相处下去不容易,张良没被气死真是件稀奇事。
他这才注意到一旁的两个女子,王嫣他知道,王绾的独女。另一个少女明眸璀璨,五官精致和瓷娃娃一样,很难让人不注意,细看竟与嬴荷华两分相似。
只是她们穿着才是正常……
“初雪才下,公主却像在过严冬,既然怕冷,频繁出宫干什么,不怕路上被人弄死?”赵嘉道。
“你已逾不惑之年,却何至于不见一点长辈的模样?”
“……已逾?我与嬴政年岁相当。”
“那可能是你比较显老。”
……
“你也常用这般语气和你父皇说话?”
早几年还可能,现在她哪敢这样和嬴政说话。大概从开始到现在,她和赵嘉说话都是这个程式,真实情绪也没收住。
许栀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要你管。”
…赵嘉叹了口气竟然拿她没办法。
他想,还好她是嬴政的女儿,平日也气不着他……
嬴荷华兀自走到前头,赵嘉才发现头上少了遮蔽物,已经白雪纷飞。
前面的人又停了下来,“赵将军。殿下说,此地虽不及上郡风霜,总归风雪之期。”
侍女说着,一把伞递在他面前。
触感柔软令勒缰绳习惯了的赵嘉很不适。嬴荷华果然喜好奢华,连伞柄上都还裹层黑绒。
手茧压住伞柄,让他一颤,他觉得万幸她是嬴政之女的同时,却又为何生出了一直怪异的羡慕?
冯婠迎她。
风卷起美人额发,和睦的氛围让许栀忘了和赵嘉说话夹枪带棒的不快。
她走到屏风后,却蓦地听到一个声音。
沉在水里,不平不淡,与往日大不相同,裹着冷气……和她在梦中听到的很像,沧桑而锋利。
她下意识捏紧了袖。
这段时间,她要笼络在咸阳的人心,于是她暗示冯去疾让李贤留在汉中处理韩王室迁徙之事。迁徙之事庞杂而容易得罪人。
李贤一直经手楚地,赵韩不在他碰触的范围。
按理说,没一个月,他不可能回来。
风声骤紧,发钗流苏乱晃,雪沫子打湿了鞋头绣纹。
“府上还有贵客?”
冯婠一愣,“公主不是说……”
两侧的梨木门已被侍女无声滑开。
他坐于侧案,逆光投在鼻梁,眼瞳如寒潭。
王贲从主位上立身,他拜道,“永安殿下来得比臣所想更快。公主既有要事与监察相商,臣先行离开。”
冯婠想说什么,但被王贲打住。
许栀后颈骤起一层凉意,她这下知道,当她的对手真换成李贤,有多可怕。
一层又一层的秘密笼罩覆盖,阴暗积蓄的过往反复纠缠,连骨头缝里都渗着沉郁,压得人喘不过气。
案上、地上全是散落的竹简,除了昔年冯婠身份之谜,竟然还有预言书的内容!
——冯婠之父,颍川易地郡守,折损秦军二十万。
——王离被俘巨鹿,死于项羽之手。
“陈平既让公主将预言之事公之于众,臣想,头一个知晓的人或是王将军最好。”
“王离不过九岁,今日是他生辰。”她抑制住颤音,“你,你疯了?”
他从案上立起,与她擦身而过,在临门之际,他侧了头,黑色的眼珠滑到眼尾,看了眼她。
她不曾知道,他眼伤痊愈之后,出手就是这样狠辣。
可他神色哀伤,声音冷冽而松散,如刀片刮过。
“那该怪谁?”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