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冷遇(1/1)
现在想来,让依诺瓦后悔一生的事情有三件:笃信宏埃;追求智慧;结识了一名达图力人。
--赤道风暴--
一艘商用运输船划过雨水交织成的帷幕,缓缓向汹涌翻腾的海面靠近。飞船引擎的轰鸣声被正在肆虐的赤道风暴集群所掩盖。
黑夜中,闪电与巨浪如同巨蛇一般彼此缠绕翻滚。
运输船划过一道弧线,最终在一个位置缓缓悬停下来。
尾部货仓舱门缓缓打开,舱门内一道微弱的人造光亮照向四周,似乎要在这死寂的黑暗中划破一道求生的口子。咸湿的空气涌入舱内。
“还能谈谈吗?……”依诺瓦站在舱门的边缘,向下望了望,咽了口唾沫。
货仓里没有货,而是一排八个身穿多功能气密战斗服的人,依诺瓦是第九个。
“最后检查水服气密性,完成对表!”
正在发号施令的是他们的队长,多次完成一线任务的老兵。旧制度下的武装公司破产后,带着原来的队员另谋了出路,迫于生计,接了商业公司的单。
下方距离海面大概有50米,垂直落下,是没有防护就会死人的高度。
赤道上的风暴随时变脸,假如理智尚在,即便是最老练的飞船驾驶员也不肯再下降一米。这是一场极具商业冒险精神的尝试,在没有接到财团级以上公司允许的情况下到访一个完全陌生的星球,他们拿的仅仅是本级公司的授权。
“领钱,然后回家。”
队长的表情显得十分凝重。队员们在亚轨道飞行时的轻松和从容也不见了。
依诺瓦的双手被特制的镣铐拷着。小队里的通讯官心很细,紧跟在他身边。按照公司的要求,要确保要在任何条件下依诺瓦都不会擅自行动,这也是一种保护措施。按雇佣合同里的描述,人丢了或者送不到地方,那就算是白来了。
“我认为如果没有提前联系,还是不要去别人家里敲门。”此时最难过的是依诺瓦,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星球,他既没有钱可以领,无法回家,也无法回避。引发这一切的纠葛早就存在于他与公司之间。
“空降倒数!”队长在战斗服的对讲系统中大声喊到。
一道闪电照亮了他们的头盔。依诺瓦被一阵狂风吹得险些摔倒,他踉跄着站起身来,靠在舱门旁边的扶手上,胡乱地用手使劲擦了擦自己头盔的面罩。此时,他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海水模糊了自己的视线,只是依稀能够分辨眼前的这些队员的身影。
“三!——”
“等等队长,我的头盔貌似有点问题。”
“二!——”
站在后方的通讯官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
只见队长带头纵身一跃,在黑暗中水汽的遮蔽下,一头扎向了汹涌的海面。队员们纷纷跳下,达成了近乎完美地协同。战斗服的流线型反光如同在向波涛发射一枚枚黑色的导弹。
通讯官是最后一个,他重重推了一把还趴在舱门观望的依诺瓦。
“啊!——”
依诺瓦大头朝下发出了长长的一声惨叫,差不多将肺里的空气都吼了出去。可惜这声音没能穿透自己战斗服的面罩,很快被波涛和引擎的巨大噪声所吞噬。
下落的过程给人的体验比想象得还要漫长,他捏紧了手上的那枚海螺纹戒指。这个特殊的礼物并非为了装饰,而是承载了更多的疑问要来解决。
“轰!”的一声,依诺瓦重重砸向水面,他用了最糟糕的姿态几乎躺着落入水里,强烈的撞击让他差点吐出来。
队员们陆续砸入山一样的巨浪中,掀起的水花也很快被吞噬。在这种级别的风浪下,海面变得忽远忽近,夹杂着湍流和各种细小的水流。推搡着、吵闹着、干扰着、袭击着这些擅自闯入的人。任性的大海在歇斯底里地发泄怒火。
如果没有战斗服的保护,依诺瓦此时已经粉身碎骨,这一点整支队伍是知道的。为了促成这次行动,前后已经花费了公司14个大周期的时间和超过4亿布伦特的资金。来不及让新人训练整套空降技术动作,他们选择了相信最新一代战斗服的抗冲击材料工艺。
依诺瓦落入水中后便去了方向感,他扭动着身体,本能地想要抓住什么当做救命稻草,向四周无限延伸的海水如同通向虚无的无限空间包围着他。讽刺的是,易贡人的溪流亚种原本就发迹于河滩,依诺瓦却不会游泳。他继承了这一脉异常聪慧的头脑、对未知事物的刻苦钻研、敏锐的观察力与一点带着奇思妙想的灵感。他在冷门的博物学领域游刃有余,却在易贡人最推崇的商业领域一败涂地。这是一个颇为痛苦的事实。
周围的海水漆黑无比,如同厚厚的面纱,头盔前方的柱状光源能见度只有几米。
“水服已经全面工作,所有人向我靠拢。”通讯系统传来队长的声音。飘忽不定的海面不利于稳定状态,队伍要潜到更加稳定的水层中去。一行人缓慢下潜到距离海面20米左右的地方才稍作休整。
这颗星球是个优秀的藏匿者,它的轨道特殊到可以永远避开恒星的光芒,因为得到了周围一颗气体巨星庇荫,让它难以在远距离被探测和捕捉。弱光环境下的海水对于普通人来说近似于彻底的黑暗。
依诺瓦观察到海水中飘浮着各类有机物颗粒碎屑和一些不断穿行的微型异类浮游生物。他看了一眼温度指示器:
“40.2度”
高温海洋生态?依诺瓦脑海中不断浮现着各种猜想,有些是期待,更多的是担忧。那些只在文献和记录中了解过的极端环境以及这些环境下潜在的可怕威胁让他不寒而栗。在完全陌生的星球,生存本身除了智慧还需要运气。
队长见大家的状态逐渐稳定,在频道中一板一眼地说道:
“我再重复一遍,本次任务目标是护送博物学者依诺瓦·莱宁完成谈判,也就是你们面前这位。要求所有人跟紧队伍,保持合理的跟随距离,不要掉队。我们打赢过夜战,完成过更复杂的协同,但是这里是深海,是我们的劣势环境,是可能更有威胁力的物种和势力的地盘!我们的目标,大概在水下800米,第一阶段需要下潜150米。数据可能出错,情报可能出错,但是接下来我们不能出错,出错就回不来了。下潜150米后重新整队,都明白了吗?”
“明白!!”
“明白。”依诺瓦对于战斗服的功能还不熟练,刚刚加入频道。
这时传来通讯官的声音:
“与运输船的通讯已经连接,目前通讯延迟约130毫秒,轨道通讯延迟约15秒,总部延迟22分钟。随着我们下潜的深度增加,距离海平面500米时,会到达便携载荷常规通讯功率的极限,如果继续深入便无法保持持续通讯状态。不过可以牺牲通讯时间来换取通讯距离,切换为脉冲通讯模式,也就是每隔固定时间与海面沟通一次。
“脉冲通讯的极限距离是多少?”
“队长,这次任务是新升级的设备,和武器是同一批,我认为可以做到覆盖水深800米。”通讯官盯着自己的仪表面板,一丝不苟地估算着。
从公司角度已将账算得很细,初步探测的目标位置距离海平面800米,如果是更深的水下作业就需要购买潜艇类装置,商用潜艇公司如今早已没有市场空间,产品几乎绝迹,只有少部分特殊用途尚在服役的特种潜艇。这需要一个价值不菲的白名单资格,一个军工企业产品授权渠道,和一笔令人瞠目结舌的昂贵开销。相比之下,一只八人小队的“经济性”十分显著。
“注意你们水衣的压力报警,行动!”队长顿了顿,比了一个“向下”的手势。
随着深度的增加,海水的压力急剧增大,队员们被战斗服的稳压维生系统保护,仍感到身体如同是在稠密融化的奶酪中不断挤压着的“橄榄”。
一只头足纲的贝类冲刺一样从依诺瓦面前游了过去,诡异的身影如同一只藏在破布里的拳头。
小队下潜了大约50米。
水中出现了大片暗红色的悬浮植物群落,如同骨架破碎的巨伞瘫软地铺散着,向外不断扩散出经脉一样的枝杈,每一条分支的顶端又有无数滤网一样的触手,触手相互交错,编织成一道道柔软却无比坚韧的网。
“嗯,一种游荡捕猎的海百合,这种随波逐流的机会主义策略在海百合中并不常见。”依诺瓦望着连绵不断的植物群落,皱起眉头思考起来。“在海底扎根的滤食模式更加稳定有保证。这种飘浮方式太依赖运气,倒霉时或许会将自己送到捕食者嘴里。”
他对海洋植物的兴趣寥寥,但是这不妨碍身为一名易贡博物学者对眼前的事物进行分类,哪怕是第一次见到。
密集的植物为继续行进带来了阻碍,队员被海百合伸出的末梢缠住,他们不得不用随身的短刀开辟一条得以穿过的道路。依诺瓦双手被固定,小心翼翼地尽量避免和这些植物接触。他已经逐步开始适应只用身体和双腿来控制水中行进的姿态,但仍然时不时撞上旁边的人。
越向下,海百合便越发密集,无孔不入的植物纤维爬在头盔上,钻入设备缝隙里,贴在服装褶皱处,通讯频道时不时传来咒骂声,骂声中,一行人最后突破了这道浅海拦网。耗费巨大力气,仅仅下潜不到10米,这比他们原定的计划落后了很多。
依诺瓦的头盔灯出现了故障,闪烁了几下后突然熄灭,眼前猛的一片黑暗。他尝试反复敲打头盔和痛骂头盔灯的设计师,都无济于事。原因可能是空投时砸向海面的冲击力,是周围持续高压的液体环境,也可能是刚才讨厌的海百合。重金购买的昂贵订制品往往在理想实验测试环境下表现得亮眼,在实际使用中却问题频发,是技术上的自负还是懒惰?
“我的面罩灯出故障了,还有额外的照明工具吗?”依诺瓦怕自己掉队,好在目前可以通过队友们发出的光线看清位置。
“2号,4号,打开探照灯,”队长的声音很生硬,“都照看好自己的水服,灯坏掉有备用,如果维生系统坏掉,谁也救不了你!距离目标还有很远,打起精神来。”
依诺瓦不由叹了口气。
队伍中两盏大功率探照灯亮了起来,明亮的光柱仿佛一道划破纸张的裁切线,笔直地穿透黑暗,射向远处,被海中飘浮的的有机物与杂质反射,形成了两处不断游走的大型亮斑。这是振奋人心的光,让一直处在黑暗中的众人在心理上得到了一丝宽慰。
探照灯的光芒扫过头顶上方,更加清晰地显示了海百合的轮廓。这些植物绵延了至少上百米,组成了一道在能见度范围内都无法望到尽头的植物城墙。在强烈的局部光线照射下,这些海百合依然不断随着水流缓慢摇曳着,发出一道道紫色的反光,仿佛是来自深渊的绒毛。所有人都为眼前的景象感到震撼。
依诺瓦向上望着头顶茂密的水下丛林,下方仍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模糊,在原地失去了方向,仿佛进入了一个颠倒的幻境,四面八方向他挤压过来,让人感到眩晕。
海底传来了一丝微光。
起初是极其微弱的光线,距离众人或许有上百米深。依诺瓦注意到有人在示意向下看,不止一个人发现了这个现象。几秒钟后,微弱的光线变成了大一点的光斑,沿着不规则的路径移动,体积逐渐变大,边界也开始变得模糊。
探照灯对准下方,微弱的光点便被掩盖,只剩下水中浑浊的悬浮物反射的光线。当探照灯的光线移走时,光斑便再次出现。探照灯的强光向下方反复扫荡,却什么也看不清,光线像被魔力束缚了一样,就是无法穿透到更深的距离。
模糊的光斑散开成了若干更小的淡蓝色光斑,边缘逐渐清晰,变得更加明亮。这些光点缓缓汇集成了一条流动的带子,闪烁着光芒,就像流动的银河怀抱着刚刚诞生的群星。
所有人都陷入了某种陶醉的状态,望着下方不可思议的景象出神。
“是某种灯水母?”依诺瓦的思维难以遏制地活跃起来,不分场合的好奇是博物学者的通病。